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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nel: 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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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剛剛參加了一場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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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ashington post



「隨著臉書的公私界線愈不分明、死亡與病痛也因年紀漸長如影隨形,逐漸產生自我質疑:對死亡的哀悼書寫會不會無形中也可能成為消費——與死者根本陌生的人是因我的哀傷而哀傷,無關死者,更無關家屬,同時會在這扭曲的媒體產製過程中,被變現為商品。關於哀悼的書寫,比重從來就是自我大於他者,但狀況是,在愈來愈觀看與窺視的環境裡,界線顯得更難錨定。懷疑,從今此後人要怎麼不傷人,人要怎麼不生病。」


多年前影響現今這場風波甚深的林自死時這樣寫,多年後,懷疑愈來愈趨篤定。風暴開始的第一天曾對很少的人說——

騷擾事件爆發後,可以預想,會有一波一波的傾訴。在轉吳曉樂貼文前,其實有點猶豫。並非說,她所寫的性騷事件是假,而是騷擾本是暴力的一環,暴力的使用與權力相涉。多年後她的揭露不能說沒有勇敢、不會二次創傷,但她能揭露,必與她已握有相當權力有關,而在此權力情境下的呼籲將成為她的保護甚至是未來話語權的資源。然而權力的相互抵禦在性的議題下會有諸多變化,如同過往Metoo的案例,不敢語的女性會以為蜂湧的揭露已經形成保護。實際不然,因性騷擾的情境多變、指證困難,其中還包括噤聲不僅基於對加害權力的懼怕,亦牽涉自我性格的某些狀態如何養成。那通常隱含壓抑、未能覺察,傾訴、舉發乃至修復,才會若此艱辛。

但因騷擾吳曉樂的對象是曾柏文實在忍不住,最後還是轉了。我的一名好友曾經受害。後陸續與其他近年知道的其他加害個案聯繫,她們的共通點都是猶豫:集體的訴說與聲討氛圍會使受害者認為自己不要再次成為背叛自己的人、不要成為加害的一環,但迄今她們沒有開口。因初始以為自己還好,後來才發現深深動盪——不同於過往我們想像性暴力的有權者那樣顯目如總統、大老闆、大明星,近幾年所被揭露的,不論藝文圈或是運動圈,加害者的權力是慢慢被養成的。那個養成一方面包含他們對界線有意無意的進探,一方面則是,他們的權力與資源養成背景是社會需求的製造。

曾柏文是因媒體圈言論平台的真空,而某A是地方創生這種文化圖騰的產物;至於某B,則與影視的蛻變相涉。需要重構或重建的環境需要人,而文化或知識成為某種包裝。他們當然都不是真的無能的人,但要說多有才華,恐怕也是笑話。畢竟能力從來就是時間累積的產物,但顯然他們的追求並不在此。甚至,若嚴苛一點來看,他們的能力可能就「只有那樣」,因為無法面對侷限,於是動用權力剝削以自滿。至於學術圈無論騷擾或誘姦的陰影屢見不鮮,不能不說是整體社會對某些形象的推崇。尤其高中剛畢業進入大學的年紀,正在探索與定義自我,教授其實無須特別動用權力,只要讓學生認為「我很特別」,關係即有可能開啟。

是以類似形式的性騷或暴力會與勾引或誘惑的界線交疊,並使被害者的認知失諧更加嚴重。某程度而言,騷擾比侵害更難處理,這正是為何去年吳乙峰事件發生時,嘗試以那樣的角度切入討論(https://www.mirrormedia.mg/premium/20211111timesquare001)。因被害者想望的正義並不齊一,她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我的受傷不等同你的受傷,我的康復也不意味你的康復。更重要的是,受傷並不單是加害者的推力。這並非意指要檢討被害者,不,該付出代價的人就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只是如同彭仁郁老師(https://reurl.cc/gDMj1N)所說,現今的模式很難是被害者要的性別正義。若再往下推衍,理解自己為何受傷會是痊癒的必經過程。世界不會無菌,而性不只是慾望也含括親密的來源,性的晦澀與人的暗面或脆弱相涉。因此,愈是公私交疊的案例,愈需要辨明與查證。

因爲必須複雜而細緻,社群上充斥對決的氛圍讓我不安。這不意味討論要停止、揭露有阻礙,而是,社群的設計核心乃至演算法的不同本就有礙公共的討論。在此前提下,必須意識:奪權並不等同自我賦權、揭露更不會直接連結至療癒;而同情與同理相差一字,差異甚遠。

同理不是「我也被騷擾過所以我懂你」「我跟你同性別所以我懂你的恐懼」那樣便宜行事。「同理是一個過程──不是一種柔軟可變、讓人感覺良好的情感,也不是一般人使用這個詞時所說的那種溫暖而模糊的狀態。在這個過程中,你,身為同理者,去想像別人──那個你所同理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同理永遠不可能完全精確。一個人的經驗密度超越了觀察者所能掌握的,也因此同理就好比是人生,在這過程中存在著許多的事實,每件事實都是由特定的同理者和被同理者的結合中產生。不管你的同理心是多還是少,你同理的方式、你能夠同理一個人生活中的哪些內容,以及如何同理,很大程度都與你是誰、你在那個時空下如何設想自己的任務有關。」

我們如何設想自己的任務,將決定我們要如何使用語言。這必須意識且克制,但沒有。因此目前正是吳曉樂引述愛特伍的反面:「Metoo運動應該要帶來的是整體司法制度的檢討與改進,再用更公平、更兼顧兩性的正規司法制度來審理正義。如果長遠用司法之外的私人之手來執行審判,很可能形成某種鄉民公審的私刑文化(lynch-mob habit),司法程序所背書的客觀與公正將不復存在,而這並不是進步的社會應該前進的方向。」

目前這場風波被揭露的聲討裡,可看見許多失焦,甚至私仇或自我創傷的投射。而社群媒體上碎片化的資訊,乃至各種代言,使原先可能真該被追究的人獲得安慰、支持乃至遁逃的空間。於我而言那已是傷害的製造,那並非再次聲討被指稱為加害者的人就能平復。「如果你也聽說」被掛鉤至正義,卻因此可能取消傾訴者的聲音。迄今沒有開口的我的個案們,即擔心自己的聲音被反噬與錯用而噤聲。而在這混亂裡,反而是那些已經安全的人獲得自我滿足,而那難以訴說或如今被忽略之地,卻是公共真正需要凝視的幽微。

文字可以漂亮,但人的行止總離思想很遠。於是這七、八年來,始終質疑寫字的作用。近兩年,尤其貓死後更加少語,連報導的寫作都因反覆斟酌而愈發遲緩;日前寫《受苦的倒影》有這樣一段:「真實不在,才是阻礙苦痛不再生成的根源。因為那讓個人的面貌消逝。苦難固然牽涉社會因子的壓迫,但個體的殊異與境遇的相碰,苦難才會真正發生。」那是這幾年寫社會案件嘗試努力做到的事,但回頭看近年尤其涉及性的爭議,總悲觀地想,苦難不可能消失,甚至不會減少。

寫完以上,猶豫是否要貼,友人J看後問:「你能與誰對話?」
吶吶無語。但仍貼上。
或許,是因為剛剛參加了一場告別式。

偶爾也有另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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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的朋友寄來訊息——​


在1857年印度著名的大型起義「印度嘩變」的一兩年前,北印度的農村開始了一個奇怪而神祕的儀式。起初是一位低種姓的人,他把每天吃的一個餅跟另外兩個餅混在一起,然後再交給下一個人,要求其如法炮製,將一個餅混合其他兩個餅,再交給另外六個人,由這個村莊傳到下一個村莊。這樣神秘而奇特的儀式,無人能解,但是就在北印度傳開。​

英國殖民者回溯性地分析,認為這是人們在傳播暴動的訊息;而印度史學家則注意到,這個時期正是北印度霍亂流行的期間,認為這個儀式可能是人們想要透過一套象徵符號的秩序,讓疫情可以停止。(可以想像,一個餅混兩個餅,或許就像是今日科學家透過R0值等於2這樣的科學模型的預期,來控制疫情。)​

於是她們發起了一項名為「寂靜之聲:傳染RO≧2」的活動,將在七月一日展開。透過擇選一段喜歡的文字朗讀並分享,撫平疫情政治帶來的恐懼與壁壘。​

我選了隱匿《怎麼可能》詩集中的〈知音〉:​

❝偶爾我們也能抓到幾束陽光​
混合雨絲編織成花籃​
偶爾我們也能抓到一點霧​
將夢裡的鬼魅巧妙掩飾​
讓它們看起來接近天使​

偶爾我們手上的筆​
我們嘴裡唱出的歌​
也能擊中敵人的要害​
雖然只有偶爾​
偶爾我們也能捏造時間​
不按照規定過日子​

偶爾我們也會流淚​
為了別人的苦​
偶爾我們連風都能看見​
偶爾我們也會愛​
就算愛已經遭到妨礙​

我們想要的總是不夠​
我們不要的卻又太多​
我們不斷地推開錯誤的門​
偶爾卻能意外地​
通往正確​

明知一切總是徒勞​
我們日復一日​
對著同一個方向傾訴​
偶爾也有另一個聲音​
回應了我們​
即使是如此地微弱​
即使只是偶爾​

偶爾也有另一個聲音​
偶爾也有另一個聲音❞​

本來是私下分享的活動,但因為錄進了阿毛巧妙的喵,所以放上來。​

希望所有生命在大疫之年,都能平安。

只是,再讓我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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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看著猫,不想睡。倚著她,在心裏對她說話。不知不覺,被猫的心跳撫慰。只是入眠了,又多夢地醒來。​

​給猫吃飯,飽食後抱她在腿上撫背。這是猫的儀式,每天離家工作前,每次出外返家後。後來她躺在枕上又睡去,對我一再出聲反覆的告白不耐——昨日下午她曾回應,知道愛,知道謝謝。寡言的她一再喵嗚,而今猫不理我,沉沉地睡。​
失眠因為不明白時間。不知曉運命,害怕不測,對決斷猶疑,揣揣忐忑。然猫只是專心生活,一日一日。睡去,醒來;睡去,儘管可能不會醒來。​
八點半,給鎮定劑。給後她肢體開始無力,但眼裏還有星星。想走動,疑惑為何身體不受控制,看她逞強,一陣恐慌。​
但不久後發現她嘴角的毛已染紅。是昨天膨脹如汽球且充滿血絲的口腔黏膜破裂。傷口不算太大。但破了,就是一路往下。一邊安心,覺得要堅強,一邊傷心,為她正疼痛。​
長青與雨青醫師抵達,猫開始感受壓力,另方面因為家裡太多人圍繞著她。她討厭吵。然後醫生上針失敗,血濺猫手。猫很憤怒,我又一度覺得錯了。醫生安慰,那是本能,她知道我們要替她止痛,但沒料到在家裡也要上針。​
我不知道,我只能抱她在懷。​
後注射鎮定劑兩針。鎮定後上針順利但她依然一邊抗議。可上完針後就安靜了。家人輪流道別,都在哭,但我一直沒有。就算猫在我懷裡停止心跳。失去生命的身體,瞬間變得柔軟非常,下滑、下滑,如水將流過。​
確定她沒有心跳,醫生離開。大家還在哭,然後禮儀公司來接體。我去整理了貓砂盆、藥物、貓窩、食器。出發火化前回望房間,突覺空曠——長年推不進桌下的椅子歸位,多出兩個抽屜、兩格書櫃。十四年的猫的物品,這麼多,卻又這麼少啊。​
火化在萬里。駕駛很健談,和妹妹一路心情平穩。但再見毛咪,終究哭了出來。​
猫的鼻孔冒血。禮儀公司說通常器官受損才會這樣。淨身、道別,血又冒出。我做對了吧?但好捨不得。無論醫生或禮儀公司都說很少看見猫的狀態那樣好,沒有因病的折磨瘦得皮包骨,在最後一刻依然可以表達意志,傲嬌到底。路上駕駛曾分享恐怖。他們曾兩天內接過六隻被同一對情侶餓死的兔子、也有長蛆的柯基,他們不理解客人為何要單獨火化,既然生前沒有好好對待動物。​
但也因為狀態這麼好,身體甚至還柔軟,毛髮發亮,彷彿只是沉睡,多希望她會醒來,但不會了。​
許久以前猫說:「我看見這裡,彷彿有趣,所以從一片星空降落。」​十四年後,她已經足夠老了。有趣趨於平淡,且在病裏,一項一項丟失自由。只是猫渡過生日,以為會有一天。一天,一天,再一天。​
然生即是死。躊躇、質疑、慌張、擺盪,直到接受——危崖有花。要去,要去,有點害怕,也要攀過去。​
就算灰頭土臉過去。就算狼狽心碎過去。​
牢記第一眼與貓相視的撼動,闇黑裡,我們是彼此的座標。​
再見的路途很長,但猫在星空閃耀,我不會迷失。​
只是,再讓我哭一下下。一下下。再一下下。

為了能「愛過,不傷心」,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難題──讀《就算牠沒有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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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扉頁有張土撥鼠大叔替植物澆水的貼紙,以及兩位作者黃宗慧、黃宗潔的題字:「愛過,不傷心。」毫不誇張,一秒淚崩。因為七月中旬,我失去了那頭陪伴我十四年的美麗貓咪。 


貓是多年前朋友姊姊撿到的浪貓,彼時她右前肢斷骨、有耳疥蟲、絛蟲寄生,瘦弱不堪,朋友甚至形容貓的毛色是「髒髒色」。直至後來才知她似與品種貓混種,手腳與臉尾有重點色與湛藍大眼。當時,我送走腎衰的老狗約三年,一直不敢再與同伴動物建立關係。但朋友姊姊家貓口已飽和,遂來詢問能否收養?半推半就看貓,迄今記得第一眼對望的悸動——她張著大眼,畏縮蹣跚地從廁所向我走來,摩挲撒嬌。我看見她的臉,難以抗拒,貓隨我回家。 


十四年,仔細照料下貓無大病。然而今年初,她左臉頰莫名冒出小瘤。儘管很早送診、多次採樣,卻一直沒有診斷出惡性腫瘤。誤診,爆發切除已晚,手術後月餘又復發。無可挽回的衰頹,只能安寧,接踵而來的挑戰是時間點的抉擇。那些日子,經常擺盪,決定了又後悔,後悔後又反悔。 


一晚,輾轉反側,宗慧老師寄給我本書第一部的第六題《同伴動物》作為支撐。在病重的貓旁讀字,才讀到約翰.厄普代克為愛犬寫下的詩——「而這隻狗 ╱早已絕育,沒經驗過任何人類以外的愛」,已淚眼模糊、泣不成聲。 


眼淚有雙重含義。一是貓作為同伴動物與人類間的親密羈絆,其次是無盡的歉意:想及這樣的物種,早期因人類生活需求被馴養,後又因人類的審美而不斷經改良育種成為同伴動物;有時遭遇人類莫名拋棄,在街頭飽受風霜,或因育種而有缺陷,被迫「沒經驗過任何人類以外的愛」。體會到這樣的自私,是人類在其痛苦時無能為力的羞愧作用強烈的其中一項原因。 


說來與動物的緣分很早,幾乎有記憶始家中就有動物,但回溯記憶,並非總是愉悅,更多是困惑與傷心。應是小學一、二年級,家中來了頭帥氣的狼犬,一日放課回家興匆匆上樓放書包又要奔去巷口玩耍,不知是激怒狗或啟動牠捍衛的本能,狗狠狠咬我一口,滿掌是血。被帶去急診,回家後狗已消失。又一次是母親帶回兩隻金剛鸚鵡,大人成天想要鸚鵡學舌,但失敗,卻不妨礙我對牠們的喜愛。然這兩頭鸚鵡,一愛吃堅果,一喜水果,剩餘的食物總招來蒼蠅,惹怒母親。她決定要鸚鵡改食,沒有知識地粗暴性給予鸚鵡不愛的食物,後來牠們皆餓死。一樣是放課後,發現鸚鵡不見了,我哭著找,母親更氣,說她早將屍體丟至垃圾車,真想找回就自己去追。 


或是原生家庭背景的投射,小小年紀已對關係的輕易絕斷深感殘酷,此後自然地關注流浪動物。但撿拾牠們回家,又招來一頓罵,一回母親甚至說:「再撿妳就一起去流浪!」於是轉至協會當志工、學送養,一次送養會中卻聽見一志工對欲領養人說,「這是白腳蹄,會不幸,勸你不要。」一股厭惡湧上,但無法分辨原因,我再沒有回去。很久以後有了社會學訓練才明白,是因要珍惜「生命」本身竟得跨越那麼多包括語言、文化、個人好惡等阻礙,好疲憊。 


更後來,我成為環境線記者,接觸諸多與動物有關的議題:外來種「入侵」、保育動物除名、狩獵爭議、棲地開發又或經濟動物福利等,每一道題都不比流浪動物是否能送養、同伴動物的生死更容易,因牠們甚至不會被納入「愛」的框架,且牽涉更大尺度的利益衝突乃至環境保育等抽象、難以親近的概念。難以親近,意味人對衝突理解會有限制,這也註定了衝突難以消弭的命運,更多時候人對話不為相互理解,而是為了自己的情感賭氣。 


每當與動物有關的紛爭又起,總想起朋友M因走過溪流,看見鰕虎失去賴以存活元素的淒涼身影而如何珍惜用水。鰕虎是少人在意的淡水魚種,不易觀察,也不涉人類每日生活。表面來看,她在意的是極卑微的事,但一條溪流有沒有水,實則與圳溝是否有水連動。其輻射出的會有農業、人的生計乃至其他物種的存活。 


自然界,一動連一動,人也含括其中。能否在意任何一看似舉無輕重的生命,終將指向人的存續可能。目前檯面上野生動物保育、經濟動物乃至同伴動物福利等衝突,皆在某些面向與人類生命緊緊相繫。既是生理,也是精神,而若我們考慮倫理,那基底終歸是自私的。 


於我而言,此書或可說是在這羞愧的基礎出發,但不是一味地自責與反省,而包含對人的肯認。兩位作者並未特擬架構,讀的時候卻能清晰看出環環相扣的理路。那是一條試圖由近窺遠,卻又能溯源、強化初衷的路徑。 


如同我看見貓臉後的不能抗拒,書中首篇即以「動物的臉」出發,討論看見、賦名與情感的關聯,因以經濟動物為討論標的,更尖銳地揭露動物之爭的某種永恆性。看見與否和人類偏好有關,她們據此分章為「厭惡動物」、「可愛動物」乃至「虛擬動物」,鋪陳人的限制與能動性。 


其中最精彩的,是試圖討論詞語的歧義。語言是我們世界的邊界,是人情感與知識的能指與所指。當人使用某些語言捍衛所愛,作為鬥爭的工具卻未顧及歧義的存在,損毀的將不只是人的良善初衷,而更可能擴大成為對動物無可挽回的災難。那些篇章是非常重要的提醒,像把鳥兒還給天空,將魚還給海。動物應在牠們原所在之處,生命並非孤立而有脈絡。那才是各項爭議應該緊扣的核心。 


這十二篇以對談形式為文而成書的篇章,像一場針對近年各式與動物有關爭議的正反辯證。但辯證不是為了輸贏、給出一錘定音的立場或風向的指引,而是兩位作者對其他物種愛的表現,及謹慎維護情感與語言有效性的努力。 


努力何其艱辛。序裡作者自白大疫期間的各種內外交迫,但在辛苦的日子裡,她們被動物支撐而走過。是這樣的感謝,於是書寫。因「生活世界中每個話語都並非洪荒之地,都必然面對既存的先前表述。而掌握『話語與話語之間、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對話傾向』,則是理解多語世界中的話語生命之不二法門。」語言是人的所能。這是她們的相信,也是她們的祝福與盼望,為了能愛過,為了不傷心。


原文連結: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5059


購書連結: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03431 




信任的懸崖 吳乙峰未完成的生命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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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了超過半年的專題今日出刊。稿件如標題所示,談的是年初爆發的紀錄片導演吳乙峰涉性騷擾事件。對這案件,本只有關注,沒想跟進。不想談的原因不是不值得寫,而是從傳播效益來看,自林奕含、輔心案後,諸多與「性」相涉的案件,都因事發後社群媒體的立即效應而變得極端對立,事件中的細節與層次難以被釐清呈現,理解與和解都成為不可能之事。並且就個人而言,我對相關事件的視角,有時因個人經驗與特質而與主流觀點相去甚遠。​

但後來還是試著採訪。主要原因,是當事人的發聲與紀錄片工會在這起事件後的積極介入,紀錄片工會除對外有一明確態度,且試著建立協助制度,於現實中支援被害人與加害人斡旋、談判,乃至受創的安撫。這項介入的行動,使這一案件得以從一整體的「惡」跳脫,事件得以容納不同視角、立場的曖昧與模糊,加害與被害的動力能因此被呈現。​

如果讀者還有印象,性騷擾事件主角於網路發聲後,開始出現「這樣的訊息也算性騷擾嗎?」的抨擊;而後吳乙峰與其他紀錄片工作者共同創立的「全景工作室」發出譴責聲明,吳乙峰這起以訊息騷擾紀錄片培訓營女學員的事件,與⼗多年前吳乙峰曾涉性侵的事被掛鉤在一起,全景工作室老班底因此背負「共犯」罪名。這些現象使我好奇,包含猶豫——社會顯然對於騷擾的界線並不一致,而女性是否只能是「被保護」的?發聲的當事人試圖在這兩者間找到自己的立場並發揮能動性,但終究被網路這一場域的動態變化所傷。​

吳案引發社會輿論關注,一方面當然與其知名度相涉,但另一關鍵,其實與全景工作室多年前驟然解散的內幕有關。這個內幕,是報導中寫及的,吳乙峰曾涉性侵的內容。然我長年書寫報導的其中一核心始終是「人如何恢復」、「人如何共同生活」,設若這些前提是重要的,作為一個報導者,是否能輕易將吳乙峰多年前曾涉性侵的框架,套用在年初他所犯下的錯?​

騷擾其實涉及權力的碾壓。但能否意識到性騷擾中的權力,跟每個人的教育或成長背景有關。這正是為什麼許多兩性事件發生時,會有兩極的看法,因為彼此的經驗不同,對權力的敏感度不同,甚至不認識權力的樣貌,而使有些人誤以為這只是一種「愛意的表達」。甚至,從媒體端的觀察,兩性事件中很多厭女語言出現,一部分正來自「不知道權力為何、怕踩雷」的情況。若窄化地只看生理性別,男性的這種反彈,其實源於父權社會教導他們被拒絕即是一種羞辱。人際互動不該這樣輕易斷裂,但我們的社會這樣教導,於是語言極端,接收端「感覺舒服與否」成為無效的度量衡,不同性別或立場的人此後缺乏理解的空間。​

更進一步來看,不同騷擾情境所受到的懲罰是否應該⼀致?⽽若拉入心理學視角觀之,騷擾形成慣犯,亦可能是迷戀於權⼒的使⽤、藉情感狩獵強化⾃我認同、提⾼⾃尊等癖或病。 於我而言,前述這些先得被⼀⼀釐清,才能進⼀步討論騷擾形式涉及權⼒、位階時的複雜情境。再往下才能回應如何防治與自衛——若騷擾是病、是癖,罪罰如何相等?先前有議員提議性騷擾慣犯不得搭乘⼤眾運輸,這是否太過?⽽情感試探引起的不快,又是藉由定義「騷擾」即可根除的嗎? ​

性侵終究不同於騷擾,騷擾不是直接的身體暴力,不同人對於性的接受程度也不同。而這接受程度,涉及不同個體對權力的敏感,此一敏感度又隨著社會進步而來。然對其不敏感或不在意的人,若不覺得是傷害,是否就要被貼上某些標籤?這是我自覺想得還不夠透澈的事——糾正可促成整體的進步,但只從自身出發的糾正姿態展現則可能產生對立。若我們在乎的是人的處境,我的理解是,這可能會是一個逐步改善且漫長的過程。​

但這改善過程中,並不等同於能意識到權力為何的人必須噤聲、吞忍乃至原諒,我的想像是,不同角色的人,有沒有可能說說他們是怎麼認知自己的,透過這過程,共識才可能建立,傷害才可能平撫——這成為這次專題的書寫核心。因為當整個社會對權力的討論落於單一層面,就會忽略掉,現今諸多爭議,是因對某些人而言,情感試探也隱含權⼒,而此權力與騷擾定義的權力並不在同一層次。如果未能肯認過去社會教育的確就是給予某些人這樣的認知,討論永遠無法對焦。​

上述即是我看待這起事件的視角。換言之,表面看來像是要處理吳乙峰事件,實際意圖卻不在於僅書寫此一個案,而是試著從被害者為何不懂發聲切入,討論權力為何難以被辨識、描述,而被視為加害者的那端,又為何走在重蹈覆轍的路上,這些難解的局面,又與社會如何凝視這些案件有關。而社會的關注角度,可能不見得是被害者最為舒適、渴求的方式。​

書寫這個專題前,其實沒想過能訪問到被害者。在我決定報導後,透過紀錄片工會聯繫專題中的周少強,在訪談周後,兩位被害者決定主動受訪,說希望談一談,原因是覺得我的專題方向對應到她們感受到的複雜。出刊前,也給她們確認過未誤解任何原意,於我而言,這個專題的任務已完成至少一半。反而原本以為有機會約訪到的吳乙峰,終究選擇在報導噤聲。​

但噤聲的一方在今日透過被害者轉達律師要求,說雙方已經和解,希望能撤下報導。我不知道這是吳乙峰本人的要求,或律師替當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行為,無論如何,這件事使我憤怒,因採訪過程中,並非只詢問一次吳乙峰的受訪意願,而他始終拒絕。理智上,我可以理解被視為加害人對媒體的恐懼,但這要求對我這樣的記者而言,是極端的冒犯。更遑論這樣的要求,已是對新聞自由的侵犯。​

如果吳乙峰願意說話,我會聆聽,並且書寫。報導從來不是拿來修理人的,也因如此,報導不會撤下。​

While I Shovel The S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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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不希望記憶:反覆的病理檢驗、以為逃過而卻錯過黃金醫療的時機、恐怖的傷口、漫長卻沒有可能的康復、猶豫與擺盪、撕裂與心碎、不情願的道別以及迄今為止,不知止盡的眼淚。儘管年少時覺得讀懂以撒辛格筆下金寶的領悟:傷害會發生。今天,明天。在你身上,或在我身上。但當傷害真正發生,人依然支離破碎。尤其,不明白為何感知纖細仍有部分像頭雷龍,延緩意識的作用力,有時比傷害本身更加難以承受。​

清晰的記憶都在封鎖的春末與夏日。雨悶的聲音、恍然的畫面、自責與詰難。有時會想起離職、母病、情感挫敗、許多朋友與受訪者自死的二〇一三年。現實來說,每一瞬都嶄新,這一刻與那一秒無法被放在同一天秤較量;但萊辛說的也對——​

「在過了某個特定的年齡——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之後,我們生活中已不會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動物、新的夢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過去發生過,它們全都曾經戴上不同的面具,穿著不同的服裝,用另一種不同的國籍,另一種不同的膚色出現過;但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完全一樣,一切全都是過往的回音與覆頌;甚至所有的哀傷,也全都是許久以前一段傷痛過往的記憶重現,那難以言諭的哀傷,以淚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處境,遭受背叛的痛楚。」​

萊辛說得那樣對。然而有些愛剔透純粹,帶來超越、激發革除。那些陪伴與承接,以及V與我分享的斯多葛。於是想,分離或許仍有意義,只是哀悼必定綿長。因為曾經,如此幸福。​

二〇二二來臨前,到阿姨家看另一頭我撿回,也邁入老年的貓貓傻咪。摸著他蓬鬆柔軟的毛,想起前幾日寒流來襲,天未光時醒來,反覆播放的《While I Shovel The Snow》。主唱憂傷的嗓音,那麼適合辛波絲卡的〈可能〉——​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晚了些。​
近了些。遠了些。​
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你倖存,因為你是第一個。​
你倖存,因為你是最後一個。​
因為你獨自一人。因為有很多人。​
因為你左轉。因為你右轉。​
因為下雨。因為陰影籠罩。​
因為陽光普照。​

幸好有座樹林。​
幸好沒有樹。​
幸好有條鐵道,有個掛勾,有根橫梁,有座矮樹叢,​
有個框架,有個彎道,有一毫米,有一秒鐘。​
幸好有根稻草漂浮水面。​

多虧,因為,然而,儘管。​
會發生什麼事情,若非一隻手,一隻腳,​
一步之隔,一髮之差,​
湊巧剛好。​

所以你在這兒?千鈞一髮後餘悸猶存?​
網子上有個小孔,你自中間穿過?​
我驚異不已,說不出話來。​
你聽,​
你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啊。」​

用以迎接,也用以告別。

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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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最後一天來馬崗的展覽。​

與馬崗的緣分始於潮間帶觀察。魚群、海膽、糙刺蔘、豔麗的螺貝、鹹膩溫暖的海水、自在的貓。許多年前這裡還很靜,直至開發商的入侵。那是離開上一份工作前,製播了相關專題,但記者能做的也只有那樣,之後只能盡量反覆回去,祈禱這個村落可以保留。​
也是因著開發,一些老師與朋友開始在馬崗蹲點,其中之一是奎妙。這次展覽,或可說是一個小型的期中回顧與報告。場地當然不是特好,展覽內容也不可能是美術或博物館的精緻程度,但我很喜歡。​
喜歡一定有著對這地方的偏好。但原因不止於此。我喜歡的是展覽整體的召喚感,敞開的、客廳式的,像有一位隱形老人絮絮叨叨。你可以從火車海線的錄像想像遷徙與移動,在座椅底下放送的錄音裡聽見當地居民的生活——那是一次帶著做podcast的前同事到馬崗浮潛時她做的事,當時有麵包車來、有罔市阿嬤與我們談話。聲音不僅是當下,也不單是時間的穿越,有些聲音意味安定,是規律與安全感的展現。往往是不經衝擊才會存在的。​
我同時喜歡隧道般設計的佈置。道路為東北角帶來雙面的顛覆,人不會因為交通的阻礙而死於生產途中,但人會因為能源(核四興建)輸送含恨而終;人不再因為運送困難而有經濟收入,但人也會因為土地開發而流離失所。物事都有雙面性而利弊沈澱於歷史,由挖空黑幕的小洞裡我們看見,但需要伏低、或許仰視,然後可能頓悟「私人土地請勿擅入」的另種意義。​
花襯衫、草鞋、石花、神龕、家族肖像、不同族群卻相似的地理性及其帶來的命運——當我看見來自越南廣平移民的自述,想起幾年前台塑鋼廠在河靜的事件。生活是什麼?規劃又是什麼呢?​
沒有答案,所以有這場展覽。我蹲在地上看完有別於開發商的環境調查報告與規劃書。陽春但誠實。光是這樣,足夠微笑。​
離開前吃了珍稀的頭髮菜,想念馬崗,夏天快來。

我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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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其實出版了一段時間,但逢過年開工後又一直在讀科學研究報告(搥牆),一直忘了上來推書。剛剛看到作者之一車車在粉絲頁 「《安靜.肥滿》與貓喵狗狗!」貼文,赫然發現,對!今年是貓貓年!今日是貓貓日!封面這麼應景,必須趕快蹭一波!ミ๏v๏彡​

《我的日本》萌發於政大台文所吳佩珍老師的一次經驗——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多和田葉子(Tawada Yoko)在2017年參加一場作家會議,返日後在《日本經濟新聞》的個人專欄發表隨筆〈台灣的月台〉。吳佩珍老師形容:「她以獨特的語感以及豐饒的感性描繪台灣旅情,台灣的多語文化與南國風情在紙上躍然生輝,是一篇秀逸的紀行文。」也是在讀著這篇散文的過程中,吳老師腦中浮現幾位台灣作家的日本旅記,成為《我的日本》的雛型構想。

發夢後,由同是作家也是政大教授的柯裕棻老師和作家黃麗群穿針引線,共找了十八位作者的文章蒐羅成書。特別的是,這本書並非以中文出版,而是日文。如吳老師編序所述,這本散文集在2018年12月底出版後,2019年2月便再版,同年夏天進入三版。同時也獲得小說家東山彰良與文藝評論家川本三郎的推薦與評論。也因為這本書在日的暢銷,才有了中文版的發行。​

若記憶無誤,我應是在金門帶一群高中生做新聞田野時時接到柯老師的電話,老師說明來意,希望能收錄我至日本採訪核災事故後寫下的部落格文字。簡單來說,心情半惶恐半驚喜——不同於報導刊出前要修改五百次,部落格文字相對沒有那麼嚴謹,也欠缺佈局,真的可以被收錄嗎?但同時,核災區的見聞能以日文呈現在日本讀者眼前,這是我想都沒想過的事。​

隨著翻譯進行,當初的惶恐種子果然長大——一日吳老師助理來信問,翻譯白水紀子老師說,她在查核過程中沒有找到我筆下的某位受訪者,希望我協助確認。我匆忙查證後才發現,嗚,我把受訪者的名字寫相反了!這件事讓我見識日本對於出版的嚴謹,對照近日出版界事故,或也是個參照與提醒。​

總之。不同於許多人與日本的連結是以旅遊始,我的首度赴日即是因為採訪核災事故。儘管表哥是日本混血兒、母親的現任伴侶為日本人,是的,我沒去過這個國家。雛鳥印象像是基因,使我看待日本的眼光不太容易輕盈。然若採訪是場探索,閱讀也是,這本書其他作者的文字補足我陌生的「那些日本」,也讓我想從他們的視角,去走路、去認識。​


疫情之故,日本彷彿很遠,但打開書,你就抵達。


幻獸之死——垃圾漩渦與人類世的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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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沒在臉書帳號發布跟工作有關的事。前年底工作目標做了切換,以寫書為主,但一直遇到被拒推進的困難,跌跌撞撞;於是去年年初又重新做了一次調整,改變節奏,恢復部分專題採訪。​

​今年農曆年間,有頭革龜擱淺,牠的慘狀怵目驚心,但一如去年寫的珊瑚白化,海龜與海廢都是環境的老議題,寫,或不寫,該怎麼寫、寫後要如何呈現?想了一陣,才決定企劃這個題目。​
不同於珊瑚,海龜向來是明星物種,加上近年媒體大量曝光海龜鼻孔插入吸管的恐怖照片,更讓海龜受到重視。但鎂光燈下的效應與現實一直有落差,這個落差,在這次革龜死亡的議題上具體顯現。我們淨灘,但成效似乎很低、我們推動漁網實名制,然海龜依舊被漁網纏繞致死。大海無垠,海廢究竟多龐大?而大海寬闊,海龜難道無法閃避?是否就是因為這麼無望,使得這次第一時間去救援革龜的貓哥林群經常惡夢?​
抱著這樣的念頭,開始研究並確認海龜為何有此遭遇。由於台灣研究相對少,幾乎所有寫作基礎都來自閱讀原文科學報告。在研究過程中,找到了幾份有趣的數據,這使我想像數據被具象化作為表達的可能性;之後,選定三位人物作為討論海廢議題的串接角色,分別是救援海龜的貓哥林群、發起「海龜點點名」的海龜癡漢蘇淮,以及長年關注海廢的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鄭明修老師。​
文本資料確定下來後,其實已可出刊,但新聞議題在近年傳播過於快速下,已經不是一天即死,而是數小時即衰亡。因此,我們將專題壓在六月十六日世界海龜日前出刊,且在形式上,不同於過往處理海龜與海廢議題(包括國外)僅以圖表或受傷、死亡海龜的照片作為傳播的方式,捨棄不用傷亡、乃至解剖的血腥照片。​
會做這個決定,是因看過紀錄片導演藤原敏史拍攝的福島紀錄片的體悟。他在《無人地帶》裡說:「災難景象總是很難消化。面對災難我們想找出線索來理解、來解釋、來衡量傷害的大小。也許為了掩飾我們對災難的著迷,災難變成一種刺激。就像服用毒品。今日也許我們就是上癮了,對所有災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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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們另外投入資源,請慢工出版社的編輯黃珮珊 Pei-Shan Huang協助,邀請漫畫家 曾耀慶將部分較具故事性的文本改編為漫畫。

不同媒介的使用,其一當然是為了吸引不同群體的讀者。但不同媒材就算敘述同一件事,也有因其本質而有難以取代的特性。漫畫的色調、線條、風格、每個框格要表達的主軸,某程度可說是集結了電影的分鏡與原報導文本的敘事重點。拿到耀慶的第一張原稿,是他試圖表現革龜作為一古生物的首圖,我看著那張畫作很久,彷彿真的墜入悠遠的時空。​
透過畫作,讀者能想像海龜於深海裡的遭遇,這是單張擱淺照片所無法呈現的脈絡,亦是文字本身所難以企及之處。

脈絡帶來想像。有所想像才會心痛(而非恐懼),進而願意理解。這樣的編輯敘事,搭配動畫,使科學數據能夠被更好地接受與消化。​
這個專題,引用了Nasa Scientific Visualization Studio與史丹佛大學的海洋生物學家Barbara Block所獨家提供的科學數據資料,分別是海洋垃圾如何匯聚,以及難能可貴的革龜迴游路徑,這兩個地圖的套疊,說明了為什麼海龜難以躲開海廢,而使牠們從古老的幻獸,成為人類世中即將消失的物種。

除了感謝Nasa Scientific Visualization Studio與Barbara Block外,也要特別感謝受訪者蘇淮另外提供的照片與影片,台灣大概除了他,少有人有革龜的影像,期待他的革龜紀錄片順利拍攝。謝謝顏寧在相關專業上的資訊確認與支援;謝謝王建平老師的受訪;尤其朋友動畫師語桐,在我們遇到技術困難時熬夜未眠緊急提供協助,才能讓專題順利完成、謝謝珮珊,沒有妳的專業,我不敢大膽起用漫畫形式,也因為有妳,漫畫的品質沒有話說;原先要合作的漫畫家還有葉長青,可惜因種種因素未能合作,但仍謝謝長青,他草稿裡畫的蘇淮,一直深印在我腦中。最後謝謝包容我的技術組同事與公司,和我合作總是辛苦,謝謝你們願意漫長等待。​
最後,再請讀者閱讀、回饋,分享。願革龜,能繼續穿越時間—— ​

逃避自由 華山草原上的一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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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喚她「芽芽」。

芽芽降生,是月季春,萬花爛熳。乳名蘊藏盼望,祝願她一生欣欣向榮。芽芽是高的第一個孩子。他沒有對她說:曾盼望第一胎是男孩。雖然如此,高仍疼愛。高是警察,想像芽芽讀女中、順利畢業、找份工作、結婚生子。然芽芽彷彿窺知高的遺憾,她不活成柔弱的菟絲。

芽芽幼時乖巧,不愛哭,活潑好動。學齡後,努力將乳名發揚光大。高說芽芽很早展露追根究柢的特質,對世界懷滿好奇。她拒絕私立女校,堅持念社區學校直至高中,透過網路探索藝術、政治與文化。比起一生奉公守法、保守自持的高,芽芽把青春活成批判而反政府的安那其。

2018年6月1日,芽芽預計至華山大草原上參加付費課程卻沒有現身。她外出時沒帶手機,家人心急如焚。隔日,高在社群媒體上發布尋人啟事:

失蹤人:高小姐(女性)

年紀:30歲

外型:約166公分、50公斤,頭髮長度及肩

最後失蹤地點:華山大草原(希望廣場旁)

失蹤時間:6月1日,約清晨3、4點

附上近期拍攝的照片

新店自家外面騎樓的監視器畫面(5月31日15時48分左右)

失蹤時穿著:依監視器畫面判斷,深色短袖上衣、米白麻長褲、涼鞋、軍綠色斜背包、手提筆電

尋人啟事擴散,眾人祈禱芽芽回家,只是十多天後,仍無回聲。日後高回憶,小時候芽芽拿到玩具,會拆卸後試著重組。他不知道命運總是諷刺,拆卸竟成他對芽芽最痛的記憶:初始高以為芽芽只是沒回家,後演變成失蹤。失蹤綴連各式悲劇的想像與揣測,但不至破碎。可是破碎。6月17日晚,警方至華山大草原拘捕時年35歲的男子陳伯謙。高才知道,芽芽早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夏日夜晚,如一尊玩具被人殘忍肢解。❞

這是今日上線報導的開頭。延伸自二〇二〇年五月二日的筆記——

❝他喚她「芽芽」。

芽芽降生,是月季春,萬花爛熳。乳名蘊藏盼望,祝願她一生欣欣向榮。

還有其他字,卻怎麼都不對。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復刪。架構還不穩定、仍有許多訪問待補是表象,實則是,芽芽還當成長,就將夭折於盛夏。她的父親描述:她自幼聰慧、好奇,喜歡拆解拿到手中的玩具。而她的最後,也如玩具那樣被人殘忍地肢解。「沒有全屍。」那天下午,我們傷心地對視。不只是身體,也包括真相。❞

然而這場延伸異常漫長。陷入蛛網,晃眼一過,時間兩年。兩年間並非全心關注此案,中途逃兵,困頓放棄。是今日也上線的podcast所提及,因為書寫此案,遭親近的人質疑,我們開啟一場撕裂式的爭執,因為堅持記者的角色與視角。但那不是書寫停滯的理由,而是那樣親近的質疑使我惶懼於無法傳遞觀點予陌生。這畢竟是一宗極惡的案件,而死者在我的六度分隔理論中。

二年來,睡眠極少,放棄時仍會眠夢。遭分屍而腐爛的頭顱、深陷的眼眶骨,黑洞一樣使人難以爬出。死者之眼的空無,亦是寫作者的反射,耗費了許久的時間與氣力,才連結至現今的寫作架構。草原既是象徵,又是隱喻,寫時會想起村上在《挪威的森林》描寫的原野上井——

❝井在草原末端開始要進入雜木林的分界。是直徑一公尺左右的黑暗洞穴,被草巧妙覆蓋隱藏。周圍沒有木柵,沒有石圍,只有洞然張開的大口。深井沒有座標,熔煮了世界的黑暗。野井裡只有蜈蚣或蜘蛛爬動,掉進野井的人,會看著上方光線形成的圈圈,和周圍散落的白骨一起死去。

「應該有人找到它把圍牆做起來才好啊。」渡邊說。

「但誰也沒辦法找到那井。」所以要照著確實的路走噢,直子強調。確實的路,是緊緊地依貼著誰,只要可以一直緊緊依賴,再惡劣黑暗的東西都將不再引誘。

渡邊說,「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只要一直維持這樣不就好了嗎?」

「但這是辦不到的。」直子多麼感傷:「因為一個人一直永遠繼續保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啊。」❞

社會化、司法偵查、審判、媒體、文化資源與體制化、乃至自由與規訓。關鍵字龐雜而繁多,亦是困難的原因。從事記者至今,從未有過一篇「滿意」的報導;隨著資歷愈深,愈發懷疑能否寫出任何好報導。書寫的「進步」無法量化,也難以質化,何況,關於死亡的紀錄,能有這樣的定義嗎?

「文學畢竟力有未逮⋯⋯拷貝與事實只能表達雙眼所見到的景象,但是又有誰需要事發經過的詳細報告呢?」亞歷塞維奇在《鋅皮娃娃兵》裏說:「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有別於以往、擷取自生活片刻的記載。」寫時緩慢、完稿忐忑、出刊不安,儘管如此,無論如何,仍需要寫。因為別無他途,因為期望,或許能有一點靠近,關於真實、關於理解、關於對話與平撫。

神人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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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始於詩人的知識,悲劇所表達的,是關乎世界普遍性的述句。」沒有多餘的掐掰、濫情的音樂、矯作的暗示、道德的論述,只是如實而有距離地觀看,讓坦承流動。所以生活與關係得以複雜且立體。非常非常喜歡,可以再進戲院一次。唯一挑剔,是核心未必是「家」,但那是行銷得以動員的符碼,哥哥的話有「羈絆」,但「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的意涵遠比那還多。

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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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一晚,做了夢。忘記夢境,約略感知與不安全或混沌或離散有關。驚醒時天還未亮,心臟猛烈跳動,無聲哭,非常想猫,但猫不在。

​喜歡三月,萬物復甦,可是復活的前提是死葬。喜歡總是潛藏駭怕。花了許久時間,才意識並且接受,季節埋伏於降生,所以不斷輪迴。
「分為天與地——這並非思索整體的合宜方式。只不過讓我繼續生活在一個較明確的地址,讓找我的人可以迅速找到我。我的特徵是狂喜與絕望。」很長一段時間引辛波絲卡的詩為註腳,以為無法安適等同沒有度過。後來明白若是執著,過於決絕,等同抹殺。
該是二〇一五年寫:「於是嚷嚷,復又嚷嚷:要學會換氣。要學會漂浮。夏天過去,冬日又來。始終沒有。或始終不能。因為春天多雨,而我降生此時。」直到猫離開,感覺抽空,惦記猫說,用水洗淨、想像一切被水帶走。十多年前外公病逝,第一次潛入海中。馬尾藻刺痛我,但新生的、透明如星的魚群撫慰我。於是決定下潛,去到更深。
他們都說不需要會游泳,彷彿水肺沒有門檻。然而去到海裏並不容易。岸潛需要背著氣瓶跋涉、在碎浪裏穿上蛙鞋;踢往外海,又要再一次接受浪的干擾、烈日曝曬。而入海牽涉配重,過多鉛塊方便下沉,歸返陸地則需要浮力,有裝備,但氣瓶氣量有限,BCD終究只是補償裝置。中性浮力的控制,需要克服被完全棄絕、無以溝通的懼怕與焦慮,專注吐納。
吐納之外仍須覺察。去往深處,水壓愈深,每一次往下,都要平衡耳壓;不熟練的潛水員往往越界,直到疼痛提醒。界限的模糊將回頭影響潛水員能在水下呼吸的時間。倘若猶疑,又或恐慌,就絲毫無法抵達,遑論平穩地觀看。
去年七月,複習了兩支氣瓶,平衡耳壓與中性浮力都出乎自己意料穩定。但後來一次複習,配重過重,在海裡翻滾,耳壓平衡一直失敗,總是上漂,看潛伴與教練在深處。抑制使用BCD的念頭,練習以身體為空腔控制氣息。水裏,呼吸的作用會延遲,要耐心,淺吸然後深吐。一次又一次調整,盡力保存氧氣。因為海是極限,所以要對本能的反應有責任感。
當終得平衡,海給予回饋。該次下潛前許願看各種海蛞蝓,然而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章魚。工作轉換目標那年,猫病著,看紀錄片《我的章魚老師》,畫面開場不久,導演說,他不能拍了。「不能拍了」四個字,引發不可遏止的痛哭。猫走後,工作遭遇銅牆鐵壁的拒絕,各式困頓,一時間,像失去了寫字的可能。大疫之年,無法去冷冽的雪國走路,無以遁逃,無以恢復。但導演潛入冰冷的海藻林。
他在海藻林遇見章魚。章魚初始害怕,後來接納,章魚伸出觸手撫摸他,因為擔心好不容易開啟的信任被破壞,在失去最後的呼吸前,導演很慢、很慢地放開章魚的觸手。紀錄片描述關係。所有關係,都很艱難。海裡有掠食者,鯊魚攻擊章魚,但導演不能介入,那是海藻林的邏輯。再愛、再怕,也不可以強硬地介入。只能相信、等待跟陪伴。
有一幕,章魚受傷,並被導演掉落的鏡頭驚嚇而拋棄洞穴躲起來。導演以為自己失去她了,慌張尋找。人如何在廣袤的海中尋找一隻你以為獨一無二的野生生物?看似很難,但可以,導演去理解章魚的食性與棲地,將她生存所需的關聯一一繪出、每日尋覓。他每天每天都去找她,終於尋得那天,他再度緩慢伸手,而章魚不怕,靜靜趴在導演身上。
那麼美的畫面,讓人從頭到尾流淚。
一切始於呼吸。
一口氣息臨近、進入、被擁有,然後離開。
透過大海,慢慢練習,慢慢懂。
這樣度過嚴冬,然後春天又來。返回陸地後,決定攀上懸壁。本來只是E隨興的邀約,後來因為H說「基本上只要有裂隙或可以放岩械的空間,就有辦法爬。」若未曾攀爬岩壁,對這句話可能僅有表面的理解,但面對過古老的四稜砂岩、撫觸裂隙,這句話瞬間浪漫。
探求。地理學的特質,浪漫主義的核心之一。英勇的探險家到難以進入之地去冒險——海洋、山嶽、森林、洞穴、沙漠、和極地的冰原——為了無法清晰表達的原因去檢驗自己的忍耐力。為什麼攀登埃佛勒斯峰(Mount Everest)?「因為它在那裡」。
冒險總被描述成對一成不變連續生活的斷裂與超越、對自我生存極致的越境,使個體超越生活、經歷精神上的自由。開始上攀後卻有不同感受——儘管有教練陪同、上攀路線也大眾化,岩壁與我、我與我的身體仍存有許多陌生與阻隔,「上攀」因而象徵化——浪漫不是形式的自由。自由不是無限制、無秩序,而是對內在慾望的了解並有合宜掌控的能力。攀登作為登山的一環,是繼續往上或歸返的基礎,而那建立在裂隙之上。裂隙或節理,源於各種破壞的營力,但當足夠瞭解,缺口卻蛻變為保護的餘裕。一體兩面,需要嚴苛探究才能抵達終點,然後安然回返。
於是春日的降生走至夏日,在天海一線練習。練習信任以一條繩索,專注看你攀爬、替你確保的同伴。練習不對自己掛在半空感到負擔與抱歉。練習不on sight也是一種完成。墜落,重來,往復循環。憂傷被日光曝曬,然後慢慢能寫,慢慢,能在想念猫而痛哭的時候,對自己說:「因為她也正劇烈地想念著妳。」
都說四十不惑,不確定是否從此如如不動。無論如何,知道有或近或遠的善意,知道有人相信,會撐持如堅毅大山,一起解謎。磨難起迭,仍願在每次分離與心碎後,努力嘗試睜開眼。十一年前本全老師祝福:「敏銳、細緻、怒目、無畏」,還未抵達,還想抵達,還在抵達。
希望仍然好奇,更加清明。日後即使哭,胸口也能像是下著溫暖的雨。

九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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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到,非常喜歡。雖然很痛。搖晃的幽魂視角,才終於能穿梭二元;返鄉的路遙遠而難,所以必須記仇、必須追溯。密錄器的影像讓人窒息,但不可怕,逼出眼淚的是人囿於角色責任的無感殘酷。感謝這段影像是被這樣使用的,因為知道影像的真正價值而能不獵奇,必須列為經典。崇隆導演問話還是很犀利,是太好的記者。旁白很美,生命應當美,「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還沒有道歉,甚至反省,但謝謝崇隆導演帶著我們開始哀悼。


Re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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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交完修改後的書稿,請了長假去旅行。不能說有什麼目的,每次都只是希望心無旁騖地走路。一個人,喝水、進食、走路、拍照,刻意語言不通,可以隔絕複雜的人際。用很慢的速度。除了下雨,每日都走十多公里。異地很難說是生活,在異地的一切卻又是生活該有的基底。

​少數有的規劃之一,是去遙遠的大久喜。幾乎沒有旅客造訪的招呼站,清晨第一班電鐵出發,只為了看一眼弁天島上的巌島神社。弁天島原是獨立島嶼,黑尾鷗在此繁殖,後與陸地相連,成為祈靈之地。
三一一東北大地震時,鳥居被海嘯帶走,漁民欲重建時收到消息:原始鳥居被沖至七千多公里遠的奧勒岡州。美國將鳥居送返,居民以一部分的建材重建了神社。
是去福島採訪過後就種下的各種情感聯繫,也因為斷裂而又鏈結的象徵。抵達大久喜時整座小鎮還在沉睡,就連漁民也尚未準備出港,天氣預報明明晴朗,卻在前進漁港時下起了細雨。沒有猶豫,緩步前進,越過鐵柵,接近鳥居,雨卻停了。在那裡佇立看海,雲與光,浪以及岩石,後來天開,有太陽。
離開時遇到一位老奶奶,翻譯軟體溝通,知道特地來看鳥居,雙手合十對我說謝謝。是因為被記得嗎?不能確定。只知道一個人在海邊靜靜看著倖存而復生的神社,平靜而感激。
在異地,沒有失眠的問題。肩頸都開,只有腳底的疲憊感。但返台前兩日,身體已經感受到大腦的意識,睡眠又開始斷斷續續。信箱出現一則新投訴,本能反應點開的副作用。
回家後約投訴者,今日三點預計談話。另與一斷聯超過半年的案件當事人再聯繫。寫了很長的訊息,徬徨等回應。剛剛終於回覆,雖然仍是短短一句話。但從「我再想想」,到「我最近比較忙,再過一陣子」。也許已是進步。

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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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村叔離世,箱姨的走,有些失語。或許是已經以一本書的規模寫下她(是的,對我來說,箱姨是整本書的核心與象徵),也或許是帶有歉疚——出版後,跑了非常多座談,行動所起的回應很小,加上北捷案發生與母病、貓病,轉身往另一個地方走去。日後箱姨所關心的議題,我幾乎極少涉獵,只偶爾作為傾聽與連結某些資源的角色。她沒有責怪,也沒有疑問,僅是走她的路,如往昔母親一樣溫和地慰問我的跌撞。

得知她罹病已經有一段時間。已是末期,她拒絕治療,說要環島旅行。兒女打電話給我告狀,和公視的同事南下去探;之後她接受治療,起起伏伏。陸續得知,但很少主動探聽,因爲知道她的性格:人前她總是笑著堅強,且熱情好客。那天探她,氣色不好,看起來疲倦,我們幾度想告辭,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慰留。好她說好,不好她也說好,比起自己,她總更關心別人;如果病情嚴重,還要作為被安撫的對象,心裡過意不去。於是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年初箱姨有次打電話給我,那天我在外縣市,車程中她急急地問,知不知道地方派出所人力整併裁撤的事?「這樣對小村莊很不公平,如果發生什麼事,等警察來都來不及!」電話旁是她女兒,換手通話才知道,仍在關心公共事務的箱姨其實住院中。
約莫二月,會長陳幸雄驟逝。那之前,是樂生的阿添伯過世。有點像是曾經拒絕去看霄裡溪案自死的陳金進大哥,也因為寫書的壓力夾擊,評估過後,我都沒有前去悼念。而那之後,箱姨病情反覆,家與醫院不斷來回。春日正好的月份,她幾乎都在醫院。「醫院實在太無聊了好想出院。」當我要她顧好身體先別管別人好嗎?她卻對我這樣說。
沒有再勸。莫名心裏有底。更少再問狀況,那是家人的時間,我與她所註定的距離。
書稿交出後,獨自旅行。在每一個參拜的神社,為幾位長輩祈福。返台後,準備去探。颱風來襲、週末陪伴手術,隔日便接到箱姨無去的消息。
上週末先去捻香,和家人說說話。箱姨女兒說,出院後的箱姨消瘦很多,仍繼續聲援反坤輿掩埋場,「我媽一出院就說要去,我說在那裡等她,她說自己要待久一點叫我回家;我問多久?我去接她。她說不用,龍昇村的居民會載她回家。」她回家已經極晚,「我們也拿她沒辦法。」
箱姨的行動持續到她無法離開床褟的那一刻。癌細胞已經侵蝕骨盆腔、肝臟與骨頭。聽聞時蹙眉說「那很痛」。「對,醫生說那是我們無法想像的痛。」箱姨女兒說。我想起猫的離開,決定安樂,也是因為醫生說「侵蝕到骨頭是我們無法想像的痛,而動物很會忍痛,不要讓她們走到那一刻。」但人至今面對病痛的折磨,無法自主選擇,可以想見,那是一段很煎熬的時光。
然而也是如此,她們好好告別,好好地安排了身後事。「很多人問我們說:『你媽這樣怎麼沒說!』但我們怎麼說?說什麼都不對。」不論是安慰,或是事實,聽到箱姨女兒這樣說,慶幸遺憾,卻將時間留給她一生捍衛且珍視的人。
沒有告別。跟家人說,我去龍雲宮拜拜噢。然後去箱姨原先想要海葬的海邊。回台北後,和箱姨很常打電話的信聰一起錄了這集節目。我會很想念、很想念妳。謝謝妳。謝謝妳。

《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她如何謀弒母親、婆婆與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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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對非虛構文類的作家來說,最大的恐懼可能是害怕自己無法完成他們的任務。寫小說是另外一回事,因為小說家可以創造一個他們自己發明的世界,通常都充滿了也是他們自己發明的隱喻(像是湯瑪斯.品瓊〔Thomas Pynchon〕、唐.德里羅〔Don DeLillo〕),我們無權去跟他們說:「你錯了。」我們最多只能說:「我覺得不是這樣。」非虛構作家就沒有這種喘息的機會,他們必須負完全責任:對事實負責、對他們的採訪對象負責、對作品中所寫的地方負責、對在那裡發生的事情負責,還必須對他們的技藝負責,並且承受因過度誇大或雜亂失序所帶來的風險:失去讀者、讓讀者困惑混淆、讓讀者感到無聊或是無法讓讀者從頭看到尾。報導中若有任何不精確或是失手之處,我們都會說:「你錯了。」❞

——《非虛構寫作指南》
二○一四年底北捷隨機殺人事件發生後,開始轉向爬梳社會案件,「為什麼寫」、「可不可以寫」、「如何寫」、「寫了會有什麼效應」,種種自問,如影隨形;問題的答案,隨著不同案件變化,而當意識此類書寫開始成為其他創作者可能參考的文本,乃至由一個獨立調查書寫者,進入機構專心深研此類書寫路線,如何回應上述問題,益發複雜且困難。
獨力調查鄭捷案數年後,於二○一八年重回前份職場公共電視,主要原因是存款再無法支撐受訪者尚且未能回應的漫長等待。受性格、能力乃至探索新領域等限制之故,一直無法像許多自由寫作者一樣多方接案以支撐生活,因而前一本書的出版,基本是仰賴國藝會的書寫補助與存款而來。不同於前一本出版《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已有長達十年從事環境運動報導的累積基礎,甚至參與書寫個案漫長抗爭的完整田野,社會案件,尤其關於加害者的動機爬梳,在臺灣仍屬蠻荒領域,這也使得社會案件的寫作,不適用於現行臺灣任何書寫補助的型態。
決定返回職場前,銀行戶頭一度僅剩一千多元存款,而我有一病痛的老貓以及三位年邁且健康不良的長輩需要照養。當時,春山出版社總編莊瑞琳為支撐這個寫作計畫曾陸續預支我十萬元,因面向公共的本土非虛構寫作是她想像必須存在的出版,而這的確非作者獨力一人能做到。從不借貸的我,決定接受莊瑞琳的支援,因感受到這領域書寫的社會需求——
小燈泡案發生後,時任端傳媒臺灣總編的李志德得知我在調查鄭捷案,與我約稿,討論與評估過後,決定報導發生於多年前的「湯姆熊隨機殺人案」。這篇報導並不直接面向廢除死刑與否的爭議,而是企圖將輿論眼光視為「惡魔」者還原成人,因我想像在此基礎下,才能討論罪罰,乃至社會真正的恐懼。
報導刊出,迴響出乎預料。原設想會有各種撻伐與聲討,實際卻是理解意願多於咒罵。這讓我看見臺灣社會某種堅韌而溫柔的底蘊。然這獨力寫作計畫最終仍喊停。主要原因,是經濟壓力以及對書寫產出的過於渴求,使我打壞了與受訪者的安全距離。受訪者說:「我知道妳不是那樣的記者,但我現在無法。」之後澈底地封鎖我,並對我說抱歉。那讓我意識:我所以為的「好的」公共書寫,竟然也會鑄成傷害。
於是回到職場,將十萬元還給莊瑞琳,繼續原先熟悉的環境報導,可是內心躁動——對社會案件的未知仍想發問與探索,同時也因為,媒體與傳播環境的變化已需要面對大幅改革。傳播學者麥克魯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讓新聞產製與理解產生巨大的斷裂,而過多資訊讓閱聽眾難以消化與吸收,選擇性聆聽成為常態。
截稿時,YouTuber錫蘭「臺灣媒體的下限能有多低?」影片在短短一天內點閱超過一百三十萬,即反映了上述所談;曾任新聞獎評審的鄭國威坦言:「即使是如我這樣積極的閱聽人,若不是擔任評審,絕大多數這些入圍或得獎的新聞我都不會看到。」傳媒如何存活是上世紀以來傳播者即苦思的問題,報導無庸置疑必須公共,但閱聽市場的窄縮亦是現實,而偏聽的閱聽現象一定程度造成邏輯的毀敗。
重要的是,傳播迅速使太陽底下再無新鮮事,傳播者如何重新思考敘事的多元與可能,將決定溝通是否有效。於此同時,臺灣社會陸續出現與社會案件相關的戲劇、電影乃至舞臺劇,且多夾帶對議題討論的企圖,這些作品,引發輿論反思或關注,同時也讓傳媒如何存活有了可能。在鏡文學總經理董成瑜邀請下,在體制內繼續探討,轉眼四年,她與社長裴偉給予極為寬厚的信任與包容。
體制稍緩了我的經濟壓力,身分轉換卻迫使我更需要思考倫理的界線,同時得面對更為尖銳的寫作形式探索與讀者考驗。
考驗在某些案件上並不困難,但愈發深入犯罪探討的領域,就愈難以採取單一的立場書寫。而專題報導與專書的產出形式亦有差異,必須更小心翼翼在議題探討、閱讀張力、事實呈現上維持平衡。
書寫這端所須付出的努力並不亞於田野本身,而驚世媳婦案的田野,某程度是過去幾年於社會案件調查時遭遇的困難總和。不同於過往書寫社會案件基本隱身在後,這次「調查者」的敘事聲音特別彰顯。這樣的選擇,一是基於主要受訪者被囚禁而難以正常交流;其次是林于如是否智能邊緣一事已無法確認。
疾病是標籤與框架,有時這會引發偏見,有時卻是理解不可或缺的基礎。無法篤定,讓我難以用全知的角度敘事、觀點浮動。如何看見隱匿在陰影裡的事物?「一切」的界線又是什麼?當敘事不一定成為故事,而故事有時不是真實。每日都問自己困難的問題。反覆斟酌,最後決定讓我的猶疑成為主旋律。
坦承猶豫,一方面能呈現寫作此類議題的艱難;二方面是各種猶豫或許是我們面對社會案件所應具備的素質。探索是因為想接近未知,那麼企圖以某種特定的敘事結構或元素說明犯罪則將本末倒置。在書寫過程中逐漸明白,未知其實創造了觀看距離,保留理解的可能——
多年前時報出版犯下一九九七年發生於日本神戶的酒鬼薔薇聖斗事件少年A自傳《絕歌》,這本書引發兩極討論。時間會推翻或刷新人對自己的認知,因而我不認為二十三歲的少年A對十四歲自己的詮釋虛假;只是,殺人犯的自白勢必獵奇,那會引來各種角度的觀看,因此全盤曝光加害者的論述將無可避免導致巨大的對立與傷害。
「目的不在找出真理,而是去追問,那暫時識見的全貌,能否至少回答三個問題:眼前正在發生什麼、如何發生,以及,人能如何回應。」這是書中提及的諮商師魏明毅日前出版《受苦的倒影》中其中一段,讀時感覺呼應與安慰。因為這本書的寫作架構,一定程度摸索著傷害的邊緣構築,去聆聽、發問以及提問。
為了避免傷害,我並不將林于如的自傳作為詮釋的基礎,但同時,也必須讓她被掩蔽的聲音(無論客觀的真實與否)與過去十數年輿論印象對話。經多次改版,最後在自傳的處理上,參考了法國社會學者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在《我,里維耶,殺害了我的母親、妹妹和弟弟》(Moi, Pierre Rivière, ayant égorgé ma mère, ma sœur et mon frère...)一書中的做法:
「回憶錄具有一種原初的素樸性,他的回憶錄就是一部最自然的人類學民俗誌。」因此,「對於里維耶的這些話語,我們決定不做闡釋,不對其進行任何精神病學或精神分析的評論。首先是因為我們將它設定為座標系的原點,以便我們測量其他話語之間的距離,評估在這些話語中所建立的各種關係。」
將自傳設定為原點,並不等同以傳主的眼光為準則,而是將其視為探問的起點。不過,儘管不做闡釋或評論,林于如提供的自傳內容過於蕪雜,於閱讀會失去節奏,因此必須編輯。編輯時,必須考量事件與她生命抉擇的關聯、保留哪些有意義的細節以呈現脈絡,甚至她的語氣及思考節奏。這項工作極其不易,但希望透過類似編年體的順序重新分類,能與審判、媒體報導甚至是我的田野觀察相互串接,盡可能呈現「它們既不是一部作品,也不是一個文本,而是一場古怪的角力,一種對抗,一種權力關係,一場關於話語的戰爭,以及一場通過話語的戰爭。」
過去幾年,對傳播的可能愈感消極,語言的作用似乎僅剩自我捍衛,因而失去拓展世界邊界的作用。彼時總想,或許人與人之間有朝一日再不需要思考距離的問題。我們將是自己的矛盾。但這次在編輯林于如自傳時,突然重新認知並肯認語言的意義。那是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所強調的複聲,「講話者的主要功能就是揭示不同的意識型態立場或價值觀。每一個說話人都代表了某一意識型態。」而作者的任務,就是再現社會中相互交流的多種聲音,且從中自我批判。
「每本書和每位作家一樣,有一段艱難的、躲不掉的過程。你必須下定決心將這個失誤留在書裡,使它成為真誠的、不撒謊的書。」每當無法書寫,我會重新閱讀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我不可能完成無瑕的寫作,不僅因為時間,也因為這是非虛構世界的本質。儘管挫敗,嚴重懼怕,依然書寫。因為——
「寫作。
我不能。
誰也不能。
應該承認:我們不能。
但我們還是寫。
我們身上負載的是未知,寫作就是觸知。」
✎——
一月十一日,收到編輯寄來書封,當時寫:
「很難形容什麼心情。說不上成就感,也沒有激動或興奮,辛苦拉扯,卻也沒有甩掉包袱的舒暢。可能貼近的是:幸好。
有點像爬山,或是攀岩,過程中會想掐死自己自問為何在這裡?結束行程後,肌肉痠痛,腦袋清空,身體與心卻因此有些延展,於是可以去下一個地方。
昨天為下一本書的內容做訪談,比起腦力與心力,體力可能會是很大的罩門。於是今年的新目標納入練跑,即使依舊難以體會跑步的愉悅。書寫帶我去遠方,希望這本書出版後對讀者亦然。」
希望以上的後記,能使讀者願意也一起閱讀,去向遠方。
●《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她如何謀弒母親、婆婆與丈夫》網路通路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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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不掉的癮世代:臺灣的毒梟、大麻、咖啡包與地下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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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今天,對鏡文學文化組目前一共三位記者(鄭進耀、呂苡榕、我)來說,應該可以稱得上是重要的一天,儘管苡榕的書還在編輯中,待春季出版,無論如何,今天進耀的《戒不掉的癮世代:臺灣的毒梟、大麻、咖啡包與地下經濟》與日前推過的我的書同步上市,都宣告了過去這些日子的折磨,總算走到可以稍告喘息的段落。

用「折磨」形容並不誇張。尤其疫情期間,所有人的訪談都遭遇阻礙,深感時間壓力的我時常在內心吶喊「是否應該離職」;受折磨的不只我們,也包括組成文化組的鏡文學總經理董成瑜——
如前一篇推書時提到,傳播的情境改變、傳媒在尋找新的存活模式,但當自我認同是必須指出結構問題的記者角色,就注定了我們必須在現實壓力、對事件的好奇、寫作倫理等等各方拉扯下摸索受挫。而作為管理者的成瑜,則必須擔負這些挫敗帶來的風險與龐大人事成本。
不同於過去在公共電視工作的經驗,「我們的島」的同事是一群對環境議題有高度熱忱且長年在同一領域鑽研的人,加以節目型態的專精,同事們的互動常常是分進合擊、多有討論;但文化組的同事各有好奇的領域,而非虛構寫作很大一部分的工作是田野——在田野中尋找問題、採集素材、凝聚觀點,這是一個極為變動不穩定的過程,有時候連採訪者都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因而討論相對困難,那也意味寫作者的孤單。
孤單,本來就是寫作者常遭遇的困境。但比起其他寫作類型,台灣的非虛構寫作在九〇年代左右即有很大的斷層。日前潔平與我錄製《在場》的節目訪談時,原列了一題訪綱,希望我談談中文世界的罪案書寫的觀察。後來錄音沒有談及,但當時筆記這麼寫:
❝對中國、香港或馬來西亞等華文社群觀察較少,我想基本還是以台灣為主軸來談。犯罪案件的深度書寫相對缺乏,粗略可分為幾個面向來看。一是媒體的發展變化。台灣解嚴至今三十多年,戒嚴時期,暴力犯罪的事件並非沒有,但媒體受控,少負面,多是符合政策的正面新聞,遑論有探究事件細節的空間。解嚴前後,台灣社會充滿政治能量,許多制度需要建立,比如環境影響評估、各種勞動法令,這一定程度影響了媒體的關注範疇。
一九八五年,陳映真等人創辦《人間》雜誌,建立了台灣媒體深度書寫的典範;但回頭來看,《人間》濃厚的左翼色彩也使相關書寫側重於參與及改變這端。換句話說,仍希望能與政治進程結合,以湯英伸案的犯罪書寫為例,可以清楚看見寫作者對原住民族的關懷。若我們對比卡波提的經典《冷血》,是非常不同的寫作路數。卡波提當然也寫出了當時美國社會隱藏的社會問題,但相對於呼告,卡波提要讀者看的是人的狀態跟選擇。
卡波提能專心耗費多年寫就《冷血》,又與西方長年來能讓寫作者靠寫字維生的出版生態息息相關。深度書寫沒有時間毫無可能。台灣一直缺乏這樣的空間,就連《人間》的存在也僅短短四年。爾後媒體百花齊放,卻得同時面對仍然殘留的政黨勢力與市場競爭衝擊,之後又快速迎來網路時代的破碎書寫與出版凋敝,這都會考驗寫作者是否要投入、或能夠怎麼投入的問題。
文化也是影響寫作的很大元素。同樣以《冷血》為例,一九六〇年代的卡波提可以與囚犯比鄰而坐,而發展至今,西方可以深入監獄,以攝影機拍攝「深入全球最難熬的監獄」紀錄片。相對台灣,是就連嫌疑犯還沒定讞,就可以獨裁地禁止記者會面,我甚至在基隆地方法院旁聽時,還被法官禁止筆記,這都是非常荒謬且落後的狀況。
嫌疑犯或囚犯當然可能說謊,但就我來說,我認為所有話語都存有真實。台灣社會看似多元,在開始探索犯罪事件之後,卻一直讓我感覺有種類似歧視的氛圍存在。那是一種對於優勢的崇尚。我們會同情弱勢,但若他們真的活得很糟,甚至犯罪,我們會希望他去死。不止一次,就連犯罪者的家人也會說:死了可能對他們比較好。迄今我難以明確描述這種心態,那之中應該混雜了龐大的無力感,因為活著非常困難,要解決的事情太多,乾脆算了。我不確定是否與信仰的影響有關,但台灣相信應報、輪迴,西方討論救贖、寬恕這樣的分歧,確實也反應在社會對犯罪的評判上。
這些隱含的文化元素,會反應讀者品味與取向,放大來看,就是市場,所以壹周刊進來台灣後雖然開創人物特寫的版面,發展到後來也不免落入瓶頸。弱勢的書寫看似碰觸結構,但因為篇幅的限制與固定版面產出等原因,被書寫者的狀態會因此重複或類似,很難避免題材的消耗。
這樣說,好像在指責媒體,但不是。《人間》休刊時,陳映真感嘆「這孩子生不逢時。」因而書寫範疇或類型的無法拓展,跟有沒有實驗空間息息相關。這個實驗空間包含社會的整體氛圍、對自我狀態的意識、寫作的支撐環境,乃至於硬知識的閱讀吸收能力跟品味。❞
上述回應,看似討論罪案,但也可推衍至所有非虛構寫作。換句話說,台灣的非虛構寫作少有參照;若我們想像非虛構寫作不僅是報導,而有更多元面貌的可能,就必須容錯。
容錯,不只是機構的支撐,同時也需要讀者。讀者的閱讀與購買並不只是讓衰弱的出版有回本的可能,更核心的是,非虛構寫作某程度是在尋找社會的病癥、企圖與社會對話。讀者的反應、回饋、批評、認同,都會讓寫作者得以調整探索的領域與方向。換句話說,非虛構寫作看似由作者獨立產出,實際上,寫作者是與潛在的、想像的讀者共同進行這項工作。
文化組初初成立時,同事一起構思報導刊載週刊的欄目名稱。激盪一陣後,我們將欄目命名為「時代現場」,不是什麼響亮的稱號,卻包裹著我們的位置與行動,也因此,在成書的題型選擇,包括後來離職的另位同事玉梅,所選擇的都是亟待社會回應,或是重新思索的議題。
這次進耀處理的,即是在新聞點擊上很難獲得認同的毒品,甚至常被週刊同事形容是點閱殺手。缺乏關注,並非因為不重要,而是社會輿論往往將毒品視為個人的墮落。儘管過去幾年許多報導都努力指出用毒的背後結構與弱勢因子,但這樣的形象,依然很難被扭轉。我對「難以扭轉」的初略觀察,認為可能涉及「語言的貧乏」,也就是,我們找不到新的話語敘述一件陳舊的議題、事物或狀態。有點近乎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閒談 約翰.伯格的語言筆記》裡所寫:
「政治家,包括左右兩派,繼續爭辯,繼續投票,繼續通過決議,彷彿上述情況並非真實。而這種掩耳盜鈴的結果,就是他們的言論空洞無意,無關緊要。他們反覆使用的文字和詞彙,例如恐怖主義、民主、彈性等,都被挖空了一切意義。」
因此在讀到進耀的書稿時,感到驚喜。一如自己寫過的所有字,我總認為是不夠好的。畢竟非虛構寫作的推進不是寫作者能全然掌控的,因而我們所寫往往只是我們的盡力,進耀的書當然也有他的缺憾。但在如何認識毒品的這件事上,我認為他展現了某種新意。
比我資深許多的進耀非常擅於尋找且訪問到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也因為保持某種抽離的視角,他的人物描寫常會有一種獨特的戲劇性。寫毒品,很難不寫到販毒的毒梟。在目前所有可及的「大尾」,林孝道是必寫之人。但不同於其他媒體處理過的,著重在警方查緝破獲的歷程,進耀的寫作串接非常靈活有意思,因為他試圖迴避的是:
❝台灣關於毒品的討論於是一直在兩種極端擺盪:一端是個人道德淪落、罪罰的討論;一端是擁抱「藥物」,將之視為生活調劑的一部分。兩種極端的立場猶如瞎子摸象,僅以部份的經驗各自擴展為對毒品全貌的想像。❞
並且希望指出「專屬於台灣本土意義的毒品問題」。除了討論台灣社會如何受到全球化毒品分工與流行的影響,同時也討論本土特殊的歷史社會成因以及毒品業如何創新,進而導致台灣物質成癮的樣貌。
書的開篇,並不直接談論毒梟如何被破獲。他像導遊一樣帶你前往台南鹿耳門,從鴉片的歷史破除我們對成癮的偏見。再從鴉片曾於台江內海現身的地理,引領讀者進入海洋、一窺毒品走私的樣貌。在他的描繪裡,走私不是電影裡搬演的爾虞我詐、軍火拼鬥,作為讀者,我非常喜歡他對福生三號事件的剖析,鋌而走險當然會有生活的壓迫,但那壓迫的來源涉及歷史與經濟的變遷,進耀用他很好的筆,把歷史的重量埋伏進來,讓讀者看見大航海時代,卻不會過於沈重墜入幽黑的海底。
進耀自己推書時,說「自己生的小孩不知道怎麼說起」,作為很喜歡聽他講各種怪故事的同事,於是說了以上的話。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加入閱讀成癮台灣的行列,博客來推出的「在現場 非虛構寫作暨議題展」裡的多本著作也值得一讀(比如《海島核事》、《受苦的倒影》、《留下來的人》)。也希望讀者期待春季苡榕的新書,文化組的探索,才能持續。
《戒不掉的癮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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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窮奇幻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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苡榕的新書《老窮奇幻紀事》終於出版了。想著如何推薦,或許先從感受開始:這是一本我期待很久的寫作。

熟識我的人大概知道,我和苡榕是很親近的朋友,然而撇開交情,苡榕亦是我很尊敬的同業。尊敬建立於她的特質,這是主管成瑜說,可以多找一位同事時,苡榕是我不做二想的人選的原因——不同於我對議題的閉鎖,苡榕對各項社會事務的動態掌握總是快速而精準;可能是社會學訓練的緣故,她對政治經濟的觀察也特別敏銳。認識的十多年間,我們經常對於傳播環境的變化時有感嘆,尤其是,對於去脈絡化、或套路書寫個案的書寫模式也多有討論與反省。

編輯室常說:給我一個故事。某程度而言,報導的確就是故事。然而,報導又不能僅僅只是故事。報導作為面向公共事務的寫作,必須囊括結構的分析,這是採訪者與被採訪者之間的倫理問題。換言之,報導就算作為非虛構寫作的一種類型,仍須有它自己的風格與界線。成瑜在推書時說,曾擔心這樣的題材不容易有版權的延伸,的確這道界線放置在要能快速變現的框架下,似乎是種阻礙。但從事非虛構寫作一段時間,我深刻認知的是:

IP延伸固然需要好看的故事,但好看指涉的恐怕不能只是寫作技術或是事件本身的張力,更重要的是作者的觀點。因有固定套路的創作,最後容易比拼的是情緒的動員、特效的華麗,但創作最為珍貴的,卻是將他人帶進一個他從未想像過的世界,透過無論寫作、戲劇、電影,我們希望讓閱聽眾親臨、停留,使他們的世界有所拓展,而那正是苡榕的書寫仍被支持的原因。

擁有觀點並不容易。觀點來自寫作者對她所耕耘領域的浸淫,並且融合作者的個人態度,這二者組合而成風格,慢慢使作者能夠被辨識。這是一項漸進的過程,作為讀者,觀察這樣的漸進是有意思的,尤其是一位寫作者並不以寫作者自居的前提下,她的變化往往與傳播環境的變形相連。當這樣的漸變結合了高度的自省,風格的形塑過程又將回頭決定不同閱聽的可能。也就是說,其所影響的,並不僅是商業利益的問題,而是重新建立傳播的信任。

無論寫作的形式、表達方式,無可避免會融入作者以往的經歷、她面對世事的態度與眼光。而那正是我對苡榕寫作最為珍惜的一件事——凝視弱勢者時,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出現某種具有階級的姿態,那樣的姿態有時並非刻意,但當那樣的狀態出現,所被呈現出的內容,有時是投射與想像。因此苡榕總被視為較為冷硬派的書寫方式,是對投射的盡量避免,比起作者身份,她總讓記者身份在前,這樣說,並不代表她的寫作「很新聞體」,而是她企圖讓自己可以平視那些她要書寫的人。

正因如此,當她轉述老窮者的各種故事時,她並不因此特別哀傷或失落。那是我遠遠做不到的。我總是受到受訪者牽引,但苡榕卻能夠維持某種抽離又不疏遠的距離。我總覺得那與她某種與生俱來的幽默有關。記得在採訪北捷案被害者家屬時,我們一同前往,在歷經整天的漫長訪談後,被害者家屬帶我們去用餐。用餐期間不免還是觸及傷心的內容,面對這樣的採訪情境,我可以擁抱受訪者、和他們一起哭,但我無力使氣氛轉圜或輕鬆,可是苡榕辦得到,她能讓那些墜入黑暗裡的人,看見光。

這樣的個人特質,正是《老窮奇幻紀事》的基調。

老窮無家者的現況並不是他者的故事。多次和苡榕討論她的寫作時,她提到勞保年金的破產,而那將是我們這一輩人將會經歷的黑洞;許多無家者的一跌不起,又與台灣的經濟產業結構、勞動條件息息相關,那是為何年輕一代選擇彈性工作,投入金融遊戲,然而金融遊戲的結構卻又與產業轉型的僵化相扣連,我們最終將是自己的貪食蛇。

固然,這本書因為必須有結構的分析而無法整本都是緊湊故事的寫作型態,讀時依然想到許鞍華的天水圍,以及徐麗雯的黑貓大旅社。苡榕提起她第一次觸及老窮議題的畫面時,我想起的正是那間旅社。她在podcast裡提及的老張哥,某程度正是陸弈靜飾演的黑貓滿姐。社會何嘗不是一間抽象的公寓,人在此起伏,受傷、歡愉、生活,以及死去。但人不會無來由地經歷跌宕,當看見墜落的原因,才會明白扶持為何存在。

誠心推薦這本書,實體電子有聲書皆上架,再請讀者支持。


「人間」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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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枯竭、圖像統治」。受紀實攝影師尤金.史密斯(W. Eugene Smith)啟迪,解嚴前,《人間》雜誌問世。一九八九年因財務壓力驟然停刊,共出刊四十七冊。創辦人陳映真說:「很傷心,這孩子生不逢時,不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雜誌。」

見證、揭露、行動、改變——《人間》的企圖並不僅僅是為歷史留痕,亦蘊涵對現實的介入。《人間》無疑是左翼的,媒介本身即為社會運動的一環。其行動以及關注,皆牽涉階級的鬥爭:湯英伸事件、反雛妓運動、搶救台灣原始林、八〇年代後的反公害運動⋯⋯《人間》雜誌的成員並不僅是旁觀者,甚而「幫忙規劃行動、一起陳情抗議⋯⋯我們幾乎是跟當地人在一起實際參與運動。」(范振國語)

二〇二〇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以「聚焦社會議題與弱勢族群,作者群以紀實的視角走遍台灣角落,其強烈的人文關懷和求真精神,在自由被禁錮的一九八〇年代,是一代青年的重要思想啟蒙」的理由,將「傑出貢獻獎」頒贈給人間雜誌。

該屆TIDF評審自言:《人間》雖以文字和攝影為主,但每一篇「紙上紀錄片」內蘊的人道主義與弱勢關懷,承先啟後,是台灣紀錄片在解嚴前後發展時的重要養份,也塑造了紀錄片的使命和美學,包括歷屆TIDF「傑出貢獻獎」的得主綠色小組、全景傳播基金會和導演柯金源都曾深受其影響。實際上,深受影響的不僅紀錄片圈,而今活躍於媒體的多位資深記者如報導者創辦人何榮幸、編輯、社會運動工作者,其關懷或行動都隱隱承襲著《人間》的意志。以此而言,《人間》沒有死去。

《人間》迄今停刊三十多年,卻仍常被追憶。或展覽、或研究,追憶並不僅僅因為其所帶來的影響與時代象徵性,隱藏在懷想中的核心,是所有悼念都包含匱缺。

個人的意志與一份刊物或媒介的存活可能仍有差異——《人間》休刊後,幾乎不存在媒體工作者享有高度自由探索與研究的機構。曾任《人間》的攝影記者鍾俊陞在受訪時回憶,「陳映真很厚道,從來不會罵人,幾個月交不出稿子來,他也不會K你。」、「當時他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現在回憶起來後悔沒好好把握機會:『你們要珍惜,《人間》雜誌停了之後,再也沒有像這樣的刊物,可以讓你們自由度這麼高的去發揮,自己找題目,愛怎麼弄就去弄,沒人管你。』」

《人間》休刊後,僅有少數另類媒體試圖維持記者的報導空間。其一是我初任記者的第一份刊物《台灣立報》。《台灣立報》由世新大學創辦人成舍我於一九八八年創立,我入職時是二〇〇五年,當時社長成露茜每週參與一次編輯會議,會議上,鮮少考慮降版時效,相較於主流媒體偏愛的溫情敘事,她在聽完記者回報後總會提問:誰贊成?誰反對?誰得益?誰受害?提問逼仄記者思考結構對人的箝制,為的是追問政府負起公共責任。

當其時,與其常常相提並論的媒體是「苦勞網」。苦勞網創辦人孫窮理原也是立報記者,一九九七年,立報因經營困難資遣全數員工,並以擇優但年資歸零的方式回聘員工,孫窮理認為這是典型的資本家行為、反彈出走。這場分裂,當時並未直接影響報導產出的立場,堅持左派的批判視角,使得立報記者的立場十分鮮明,不但不被行政部門認可,有時也會遭到同業的排斥或訕笑,但成露茜總說:「沒有關係,立報的存在,是為了平衡其他主流媒體的觀點。」也因此,立報常與苦勞網等小眾媒體被稱為「三小媒體」,兩家媒體的記者也多有合作;但回頭來看,這場分裂,其實預示著《人間》以原先形式重現的困難,陳映真的慨嘆是預言,且埋伏著閱聽扭曲的未爆彈。

或回到我初任記者的年代談起。二〇〇〇年後,民進黨首度執政,曾看似大刀闊斧地進行媒體改革,實際上,置入性行銷的問題卻益發嚴重,根據監察院審計部統計,二〇〇二年一至八月,新聞局就已花費上億元經費,購買電視、廣播電台、報紙、雜誌做「置入式行銷」;置入不僅新聞或節目,甚至包括民調、節目的策劃、製作主持人及媒體記者與編輯。雪上加霜,解嚴後媒體百花齊放,看似眾聲喧嘩,卻也變相導致閱聽市場的緊縮——新聞最珍貴的即是記者至現場帶回來的觀察與剖析,人力成本卻也是最大的負擔,這導致了各媒體裁撤地方記者、媒體集團化,觀點愈發限縮,也更易受到資本與政治的影響。

這類現象並非僅存於主流機構。儘管立報並未干涉記者的關懷與書寫立場,但因銷量不佳,從世新大學所獲得的補助年年減少,總體而言,立報幾乎沒有編列出差經費,二〇〇九年莫拉克風災發生時,因慈濟介入重建導致原住民權益受到侵害,自詡弱勢關懷的立報,卻是因著慈濟的邀請才去到災區。或藉高鐵救災專車南下,及至災區,也僅有大眾運輸可以使用,可以想見,這樣的設備根本無法深入現場,許多採訪,最後是憑靠記者的人際才能完成。

為了維持關係,立報往往也必須出席世新大學的各種活動做「報導」——某方面來說,這亦是置入性行銷,只是不涉及嚴重的利害關係;當時約是民進黨執政後期,諸多施政悖反於公眾的期待,另類媒體視角因而受到讀者關注。然而,立報的營運模式最終使得人才不斷流失,其所造成的影響是愈發缺乏深度內容,最終成為惡性循環。

不同於立報仰賴大筆資本,苦勞網傾向透過募款自立,且其媒體理念,更趨近《人間》。比如工運界組成「八四工時大聯盟」,要求實踐前總統陳水扁競選時「縮短工時」的承諾,苦勞網在報導之餘,也參與了聯盟的組成與行動;二〇〇三年,則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看守台灣協會等環保團體共同籌畫、架設「反焚化爐行動網」等。然因拒絕科層體制,苦勞網組織過於扁平,加上薪水分配制度的問題,最後苦勞網一度分崩離析。孫窮理離開苦勞網,新創立媒體「焦點事件」,其寫作風格延續著研究、有立場、甚至參與的批判視角,但焦點事件依舊面對經濟壓力。而其中一個原因,是閱聽眾已不再盡信過於堅定的左翼觀點。

難免與統獨幽靈的鬥爭相關。左翼的殞落、中美台的政治角力與糾結,某程度都使陳映真的政治立場不斷被提起檢視、有時甚至淪為攻訐至近乎鞭屍的地步。只是追根究底,《人間》無法復返原因之一,是它的誕生與時代緊緊相繫。解嚴前後,各種倡議與澈底的反骨是一種集體的需要,但時間在前進,各種當時遭遇批判的政策隨著倡議多少都有了翻轉與進展,事件的向度就很難非黑即白。比如福島核災,其所激發的討論不只有反核與否的爭議,也包括農產品解禁的問題。解禁常與反核掛鉤,但若將核電視為某種共業,以及當地農民為了活下去所付出的努力,解禁的界線或標準就可能鬆動、或受到挑戰。

媒介存在的核心目的是溝通。成功的溝通往往不存在某種既定公式,必須非常細緻。若以書寫來看,勢必牽涉形式的改變。過去這種「以人為本」的書寫策略,某程度其實廣受讀者歡迎,壹傳媒的人間異語、人物組特寫即為一例。但傳播的速度今非昔比,在必須量化以及與時間競速的情況下,「凝視小人物」很難避免消費。也因為產製的壓力,人物看似有立體面貌實則扁平,久而久之,情感麻痺,媒體為存活只能繼續尋找新奇的題材,而那往往踩在獵奇的倫理警戒線。

與此同時,溝通要顧慮的是人類情感與理性各種複雜衝突的總和。媒介並不發達的時代、人與結構過於傾斜的時代,透過專注地凝視並為此發聲是極為合理的思考;但這樣的書寫模式隨著社群媒體的發達,已不必然成為發聲的唯一途徑;甚至,某些政治正確且踩定唯一立場的代言,反而引發更多的衝突——二〇一三年五月,發生菲律賓海巡人員槍殺臺灣漁民的廣大興28號事件,五月十四日,《立報》記者鄭諺鴻在其個人臉書發表文章,以第一人稱口吻表述目睹有便當店拒賣便當給菲律賓籍移工,甚至以「菲狗」等字眼責罵對方。這則貼文經過社群平台轉載、菲律賓新聞媒體報導後引發更大衝突,但警方介入偵辦後發現該貼文敘述內容子虛烏有。

鄭諺鴻的初衷未必是為了捏造與撒謊,而可能貼近某種對於激化現象的提醒。然而這種代言與凝視在社群媒體快速散播的特性下,很難具有周全的查證或事後的勘誤。甚至,書寫者會為了能夠達到快速傳播的可能加油添醋。類似書寫形式的狀態,回頭來看,其實悖反於《人間》主張「看見人的處境」的初衷——當時代情境不同,所謂「人」,或許必須包含對立的他者。換言之,並非不能有立場,而是立場裡面不能只有情感的呼告,而須包含更具脈絡性且多元觀點的思考路徑。

只是,書寫形式的拓展與探索,甚至觀點的凝聚,並非僅僅是寫作者之責。成熟的報導者必須經過長時間的培養,在《人間》與各式另類媒體萎縮的狀況下,台灣社會同時面臨上述所提的網路時代的書寫破碎乃至出版的凋敝,在在考驗寫作者是否要投入、或能夠怎麼投入的問題。

當文字空間受到緊縮,在新聞界長年被視為附屬的影像則更加邊緣。不論研究、調查,深度的田野,無一不須燒錢,廣告是媒體主要收入,透過競爭閱聽眾的時間與注意力賺取廣告分潤,但在社群平台瓜分閱聽眾注意力下,新聞轉為仰賴社群傳播;據業者統計二〇一九年臺灣數位廣告收益約新臺幣四百五十八億元,臉書跟Google分別占六至八成。平台使用媒體新聞報導內容不必付費,卻從中獲得巨大廣告利益,也未合理分配給媒體,嚴重損害媒體業的生存空間。像《人間》那樣能有長時間蹲點田野的攝影企劃空間幾乎難以在機構內重現,攝影被視為配圖工具,甚至得為了機構營收配合公司政策接任地方各式刊物的編纂。

二〇一二年前後,因台灣與中國的緊張關係,台灣社會愈發在意主流媒體及其背後資本的關聯,發起反媒體壟斷運動。這起運動反映社會對「公眾」媒體仍有需求,資深記者何榮幸創辦了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報導者」同樣以捐款為收入來源,但因獲得華碩集團共同創辦人童子賢與部分基金會大筆捐款,於創辦前幾年撐出了深度報導與紀實攝影的空間,逐漸獲得公眾支持。而目前我所任職、由壹週刊前社長裴偉創辦的鏡傳媒,近年也試圖扭轉外界長年對其貼上的「八卦雜誌」標籤,嘗試讀者訂閱制,以及轉換IP做為收益來源,維繫組織存續,並拓展深度報導與非虛構寫作的空間。

這些嘗試,跌跌撞撞,尚且未能如《人間》那樣理想。但在其中的人依然前行。是對「這孩子生不逢時」的否定,也是對「時代」定義的挑戰。探索,是《人間》當時的宗旨,返身探照曾經的死亡,或也可視為另一種承繼。


*本文收錄於後視星系──2024臺北文學季主題特展「編輯招募中: 觀點、技術與對話」專書

獨居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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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娟日前突然發起聚會,說受新竹荒野天麟大哥邀請,到油羅田走踏。聚會的班底是霄裡溪工作隊。二〇〇八年,剛轉跑環境線不久,每日被daily news的截稿追趕,對環境運動相當陌生。當時發酵的議題之一是中科三期,接觸時,是環評委員們集體坐在環保署外抗議的爭議尾聲,菜鳥我還沒有看出結構問題的能力,只能做事件表面的資訊傳達,但隱約覺得科學園區相關議題未來會是需要追蹤的範疇。​

那年,同時也有其他大開發如台塑大煉鋼廠。某天,接到傳佳來訊,說她修課需要跟著記者採訪,一位學長推薦她跟著我跑線。明明是慢熟且不甚交際的人,但當時應允傳佳,與拍紀錄片的小紀及當時在破報、現在聯合的郭一起至台西田野。​

台西田野,衝擊很大。親至現場,與居民說話,才明確感受「這空氣讓人不能呼吸」的具體意義為何。晚上結束訪談,林進郎大哥請吃飯,他的車廂總備有高粱,席間和郭兩人喝完整瓶。吃完飯後,家安導演來訪,原本還能和他正常說話,卻在幾分鐘後斷片,是生命裡第一次酒醉。​

她們本來都不知道我醉了因為口齒仍清晰。但斷片後判若兩人,「一直嘰哩咕嚕,聽不太懂妳說什麼。」小紀把我揹到大哥家,傳佳在旁照料,「聽很久才聽出來,妳一直在罵王永慶噯!」​

不知道是否如此,後來一直跟大哥要好,長年來受他照顧如另一位女兒。也因為傳佳,才輾轉知道靜娟要辦霄裡溪的踏查營。光電廢水的議題使我想起中科三期,於是報名,那時候不知道,會相遇一群日後在各方面相互撐持的朋友,甚至因此與C相戀、日後陪伴一段。​

踏查營為期兩天,去踏查營時寫了報導(現在看來超級粗糙),理論上工作已結束,但請求靜娟讓我跟著後續的用水調查。用水調查的經驗翻轉我對報導的認知:新聞並非被動,而能主動,報導也是運動的一環。用水調查過程中發現了水體含銦、鎵、鉬等特殊金屬,這項揭露使霄裡溪長年承受廢水排放的命運得以改變,甚至立下了光電廢水回收的先例。​

報導需要證據掌握,以及對社會經濟衝擊的細緻理解,大抵是那時候培養出來的。那些踏實調查同時奠基了採訪過程中與公部門應對的底氣,不僅讓我可以抵抗時任環保署長的沈小毛老是發澄清文否認的騷擾行為,日後面對中科四期的爭議,也能將中科局長逼問到說不出話。​

當年經常往返台北與新竹。無法全程參與,但休假就去。大家一起在圖書館窩睡袋,後來又有了三合院。除了我與C當時已是社會人士身份,其他人都是學生。將要參選縣長的江杰和翰林是博士生、瑋傑還在南藝大,仍在籌備畢製,靜娟在寫碩士論文,傳佳和嘉耘分別在公衛系跟人類所。不同領域,碰撞很多,用水調查之餘開展各種閒聊,有人日後走散,但多數緊密牽絆,一路上,看彼此在感情路上跌撞、對志業選擇的迷惘,甚至,也一起歷經彼此家人的生死、婚姻與生子。​

各自確定路途,人至中年,少有時間碰面,但其間誰面臨破碎,就會有人來接。二〇〇八年至今,轉眼相識十四年,閉眼卻仍能看到一群青年在小學裡玩大象溜滑梯、在新埔老街喝青草茶、吃板條、舔冰棒,還有樹下吉他彈唱寫歌、在三合院裡煮食廢話⋯⋯。​

畫面裡,有陳金進大哥。那個讓霄裡溪起死回生的人,善良、踏實,卻孤單憂鬱的人。知道他自死時並沒有哭。靜娟說要去看,我拒絕了。當時覺得,那就是大哥的選擇。憂鬱這樣苦。但昨天突然意識,只是抗拒。霄裡溪之後的採訪歲月,經歷了太多受訪者的病與死。每一次的劇烈離開,都象徵「如此無用」的詰難。不該這樣想,可是不捨。遺忘是人的二次死亡。同悲同苦,或是為了記憶。​

陳金進大哥始終沒有帶大嫂去旅行。他只是在操場走路,在鎮上走路。迴圈一樣,不斷走路。像桑貝筆下的夏先生。​

昨日沒回霄裡溪而在橫山。聽雨看獨居蜂。獨居蜂不會築巢。牠們在斷木殘枝或土牆棲息,繁衍前,做出各種隔間以躲避寄生蜂、儲藏食物。然後時間到,產卵蠟封,母蜂死亡,留待小蜂茁長飛舞。在大哥走後多年,如今可以說:我們在飛。穩定地飛。雨聲中悄悄念想:希望大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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