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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聲與拾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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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哈絲說,「文字是夜間動物的叫聲,是所有人的叫聲,是你與我的叫聲,是狗的叫聲。這是社會令人絕望的大規模粗俗。」因此問題要推翻,非關定義,而是為什麼寫。
 
本是由夢開始的。一個一個,重複於童年播放的夢。外婆好年輕。本不會開車的她載著我與妹去到醫院,探望母親。母親化進白牆裡。我們退入地下室,回到車上。外婆回頭問:「接下來去哪裡?」下一秒,她成為一頭白熊。我抓起妹的手拔足狂奔,恍然間卻意識手中的觸感:毛茸茸。
 
又或是從深藍瓷磚的浴廁裡拉開窄窗自三樓躍下。石綿屋瓦上堆疊垃圾,滾落陰暗小巷,往復奔跑在骯髒市場,有仇意緊殺身後。尋獲一道木門,旋入躲藏。夜闇了,卻走不出封閉空間。
 
成年了,重複下潛至幽暗的海。海床上恆是面容死白的陌生人。我試圖拉扯他們:「陌生人,你遭遇什麼,我們為何相遇?」但當他們望見我的雙眼並讀到疑惑,總快速攀升至海面化成白沫,隱匿在浪潮過後那片無盡的白。
 
夢延接現實,幻變的細節繁衍自身世。疑問的母題:人的立足、如何立足?無傷時代、頹敗廢人,是否容許銘記?自敘事汲取不墜跌的力量,而敘事由聆聽始,於是大學畢業,成為記者。
 
如今記者被視為產製可棄垃圾的機器,但殘渣裡實有該蹲伏撿拾縫補的珍貴。二〇〇五年,走入位於新北市新莊與桃園龜山交界處的樂生療養院。那頂坡角一四五號遺世寡居的人事即是,使我徘徊至今。 
 
或由藝術家陳界仁拍攝的紀錄片《殘響世界》說起。片頭看他運用黑白影像腦中立刻響警覺。黑白,但鏡頭裡的人移動。沒忍住。痲瘋病患周富子開口唱歌我就開始掉眼淚。
 
周富子開著代步車,往納骨塔。邊行邊唱,好長的故事,可容辨識的歌詞停在「弱勢者」的感嘆。她還唱,有音聲但已像喃喃。陳界仁接著攝錄其他痲瘋院民,像遺照一樣掃描。他們還沒死。但對少數人以外,他們死了。對別人來說他們死了。陳界仁用影像說出心底的秘密。痛哭流涕。
 
陳界仁還想尖銳。他讓另位院民李添培說起種樹的故事,院民用殘肢種樹成森林,守衛丹鳳山八十幾年。山孕養水源,土石鎮住豐沛水壓。但最後他們變成離土的樹幹。樹幹的場景我記得:竹雅舍。當樂生成為捷運機廠開發的場址,樂生院的任何一道門就再也通往不了家居。樹幹呼應開頭字幕,對此地的開發,釀成蔓延的病——
 
強制、隔離、禁婚、絕育、細菌、蜷曲、截肢、惶惶 、自絕、搜捕、鎮壓、審訊、噤聲、空白、改造、同化、秩序、指令、寄生。沒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們。
 
小我無法擺脫大我的殘跡,大我則是無數小我的累積。那座被棄遺的場所,那些「他們」,揉雜如今流行名詞「轉型正義」涵蓋的一切。所以走進,所以蒐集。在廢墟裏撿拾:一把管控藥物的鑰匙、總務室的軟章、不再成長的樹輪、注滿福馬林的玻璃罐。除了物件,更多的是抄寫:姓名,生日、籍貫、入院日期、癩病編號、死亡日期、死亡編號⋯⋯。在這些格式裏填充故事,試圖創造輪迴以求一次定格在姓名與生日之間,然而這麼多年始終不能,始終無能。
  
不能。無能。不僅是人的善忘。
 
作家黃麗群一次寫關於散文與小說的傳統文類默契的再商榷的文字,其中論及真實感的說服,正中核心——
 
「它是虛構的技藝核心之一,例如一部恐怖電影,一本奇幻小說,很大部分工作是在圓滿那個世界,誘惑觀者進入,停留在那世界時就像 VR 一樣,以佈置與敘事的技巧(甚至是辯術),讓人真心相信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動機,有這樣的事,跟隨當中的各種發生。但非虛構是得以跳過這道工序的,我們不需要報導文學或新聞或紀錄片的創作者先說服我們『真的發生了這些事』再進入敘事,某程度它的真實感與說服性是近乎先驗的。」
 
黃麗群所言使我聯想三一八運動裡的文字與影像生產、《灣生回家》挪移造假、廣大興漁工事件中四方報的便當文爭議。又或是暢銷之書《做工的人》對權威者書寫之「理所當然」、近年性別爭議中一樁樁私密告白⋯⋯。這些文本充斥「我所見所說即真實」的色彩,但先驗者的毋須證成,有時是一口陷阱——政治正確、過於私密、對於權威的反動,往往使人容易輕信,錯辨真假。
 
無意貶斥輕信的初衷,或基於愛,或基於正義;情感的觸動從來為真,只是情感的反應可能觸發於錯誤、扁平的訊息、自我傷痕、偏見的濫情投射抑或行銷的詭計。安迪.沃荷預言「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的未來、布希亞談的擬像,已然來臨。那麼,甚麼是真?甚麼是假?在此狀況下,過往虛構與非虛構以「真實」作為分野,是否仍舊成立?更尖銳的問題還有:在瘋狂底,如何談論非虛構及其意義?
 
像是文字的末世。即時新聞/評論、輿論戰、乃至於社群媒體上的個人感嘆,皆成話語流瀑的生產基地。去脈絡化的資訊取代對全景的探索,相較於持疑,人們更傾向以情感決定信任的去處。思考無地自容,激情引領一切,一次次針對空虛的符號集中動員,終至引人走向健忘、失智、瘋狂,甚於相互憎恨的輪迴。 
  
這不僅是對記者身份的打擊,精確來說,是對「我為何寫作」的質問。困厄,迄今無光,但「在破裂之處,原來理所當然的、語言所攀爬的關係和仰賴都消失,如此人才找到他的存有。」心理學家余德慧所談亦可指涉寫作——人與人的相遇即事件,而事件的周折則孕育文學——如果還意願相信,或許是時候坦承:能被印證的從來只有現實,真實如果可能,除非人願意聆聽即便是我們的對立面。除非,真正明白,「我」始終在「我們」之中。
 
二〇一五年,台北捷運發生隨機殺人事件,輿論譁然,殺與不殺的立場極端。在漫天綜藝式的報導裡,重讀卡波提的《冷血》與電影《柯波帝:冷血告白》。
  
「只是從一個海市蜃樓撲向另一個。」卡波提以此總結殺人兇手貝利和迪克的人生,而那晚他們只搜刮了美金四、五十元。作家的文學技巧展現於此。於我這本書真正的意義,卻是因著幾乎三分之二部文學手法的描寫基礎,去奠定〈死牢〉那一章裏貼近新聞寫作的視角。
 
電影裏提及,最後一章兩位死囚得以不斷上訴,是因卡波提為其聘請律師的介入結果,介入或因仍未取得最重要的證詞:該晚悲劇如何發生。但卡波提捨棄原本可以的輕巧處理——結局浮現,故事完結,相反的,他論述了死刑不可能阻絕瘋狂,而是與死刑那麼相近的隔離與孤絕,製造了殘忍、恐懼,以及生殺兩者間的擺盪。
 
幾是不可逆的結論。問題在於,這不可逆的結論經過這麼久的時間竟然未曾變更、或難以鬆動。當然牽涉死刑的存廢。但死刑存廢只是一道媒介,媒介聯繫的天問,是信仰的消失。信仰消失並不意味對神聖的離棄、宗教的背叛、上帝的死亡。而是:人是否信人。人是否可能走到那樣一個境地——不再希望透過排斥得到拯救。不再需要任何對比,精確地說,是對比裏被歸為「失敗者」的處境的排除,凸顯「我」得以存在的,正當性。
 
離開文本,回到現實。最後那被稱為惡魔的少年鄭捷很快地死於槍決。恐慌裡發現:死亡從未弭平碎裂,社會沒有舉辦任何葬禮。在喧嘩裡決定尋找死者、瘋魔者,請求他們說話。
 
這是文學的想像。不論非虛構或虛構寫作,都有想像力的運用。狹隘比喻,之於虛構寫作,想像力的運用或是用以編織情節,但非虛構卻是用來延伸事實,創造觀點。觀點讓問題得以串接問題,重新立體事件與人。立體的作用:創造空間,讓人與人的聲音得以相互迴盪。
 
這功課極難,涉及自我對倫理的底線:凝望現實的敘事者的本份,並非成為代言人,而是排除時間對倖存者的噤聲與撕裂,鋪一條路。道路的鋪設會有殘忍,使艱難不止於寫作者本身——平白靜好的日子裡,意外如雷殛襲來,人是否真能彼此諦聽?但那麼必須⋯⋯當得知夭折的生命,殘碎的夢,以及曲折的誤解,我以為我們依然欠缺一場細緻的哀悼儀式。
  
那幾場殺戮中的倖存者、加害者與利害關係人,最後在文字裡淚眼相對,傾訴那些社會過於焦躁而甩棄的,被埋葬、污損的疼痛記憶。文字的被閱讀是一場葬禮,因為被敘說,人與群體的病才終於被視。但儀式並非句點,病的治癒,從來不是單靠文字可及。文字若是能淘洗沙粒、顯露底層的波浪,仍需仰賴風才能持續。但台灣社會沒有那樣的風。
 
落差使我夢魘。或不能睡,或哭著醒。不同於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是寫作者與被聆聽者的真實交換,更精確地說,是寫作者,藉公共或公益之名,有權力地襲奪,當平等沒有可能,再真誠也避免不了褻瀆。
  
困頓中,社會對特殊題材的非虛構文本生產持續不斷。看著,心驚,疑惑。膽怯地想,就算不是獵奇,但那文本所挪移的現象,可能只是投射了我們的已知與慾望。唯一能做,是阻止自己成為生產談資的一員。因為如此同意約翰.伯格——
 
「對我而言,在故事這個概念的某處,有些東西是與庇護相連結的。庇護那些剛回到家的浪遊者、那些旅人,他們活著便是為了說故事的。或者庇護剛回來的那些士兵,他們好不容易倖存。那感受幾乎是物理性的庇護,在那裡,故事代表某種居所,某種家。然而故事本身,又是另一種庇護。因為這些故事所描繪、所講述的,都因此能被保護,而免於遺落、免於忘卻、免於冷漠。」
 
不語是辛苦的、自我否定的。但始終:文字絕不是為了言說它所能夠道出的,而是堅決地去探索它所還未言說的,或它不願或不能言說的。

 
 
∞ 原刊於《FOUNTAIN新活水》7月號

富貴魚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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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屏東縣枋寮鄉新龍村,石斑魚的意象,映入眼簾。這裡是漁業署規劃的番仔崙養殖專區,台灣石斑產業的重要產地。原在外開店的陳右穎四年前回鄉,接手養殖。陳右穎說,番仔崙養殖專區養的魚種有石班、龍膽石斑還有午仔魚,目前外銷以中國為主,年產值大概超過十億左右。

外銷價高,當地居民幾乎全靠石斑魚維生。今年初,當地一位養殖戶的魚苗大批死亡,入春後的投資,付諸流水。

居民懷疑,魚苗死亡,和2017年起,周邊兩塊魚塭的回填有關。起初,居民以為回填的是土,卻發現回填物質讓空氣佈滿惡臭。居民忍無可忍,向環保單位檢舉,但直至魚群暴斃,行政部門才前來關切。豈料環保單位前往採樣、現勘,情況沒有改善,居民反而嚇得噤聲。

目前這宗回填案件已經進入司法檢調偵辦,卡車和怪手,卻依舊在魚塭上持續作業。屏東縣議員,也是678號的地主劉淼松理直氣壯地說,他取得縣府的容許設施許可,回填魚塭是要申請室內養殖場,養成功後,還要在上頭種電。

儘管如此,法律規定,回填土方必須是良質土,屏東縣環保局發現,劉淼松填的惡臭物質,卻是不得回填到魚塭、農地的,可再利用事業廢棄物。

劉淼松回填到魚塭地事業廢棄物,來自他擁有的再利用廠,鍇霖企業有限公司。鍇霖公司,被環保署允許處理廢玻璃、廢磚、廢陶瓷、營建廢棄物、石材廢料、燃煤飛灰等項目。長期追蹤事業廢棄物污染的台南社大現勘後卻認為,鍇霖公司收受的事業廢棄物,可能跟環保署所允收的內容不符。

經濟部資料顯示,鍇霖在2006年核准成立,根據環保署裁罰紀錄可以看出,鍇霖公司從2013年至今,因為沒有針對再利用產品流向做成營運紀錄、堆置地點缺乏阻絕措施等原因,共被裁罰十三次。但十多年來,疏失沒有太大改善。

614日,屏東大雨,民眾舉報,鍇霖公司堆置的太空包已滑落到溪中。屏東縣環保局隔天到現場要求鍇霖公司將太空包調回廠區放置。但及至620日我們到現場紀錄,太空包依然緊鄰河道。環保團體質疑,太空包內各色不明粉末,來源並不單純。

不過,屏東縣環保局,以鍇霖公司出具購買來源為由,沒有進行採樣,也沒有確認收受量是否符合申報。台南社大採樣送檢後發現,各色粉末含有釷、鍶、鉬、鋇等物質。和成分單純的廢玻璃相去甚遠。由於這條支流匯入北勢溪後入海,會被養殖戶抽回使用,讓環保團體十分憂慮。

620日下午,檢察官到現場開挖採樣。劉淼松拒絕媒體進入他的私人土地拍攝。而屏東縣政府以案件進入偵辦為由,未公開採樣結果,也未依照廢清法規定,要求劉淼松清除或停工。

蕭禾秦比對出入車輛,進一步發現枋寮這起回填事件,與屏東大響營非法堆置案雷同。推測魚塭裡被埋有科技業污泥。污泥,是環保署力推循環經濟中的其中一個項目,讓環保團體相當憂慮,因為不只污泥出包,開放再利用多年的鋼鐵業的事業廢棄物,問題依然層出不窮。

高雄路竹區的蓮溪埤,是二仁溪的滯洪區,腹地廣大,有很多水鳥棲息。這塊地原本是農牧用地,二十多年前,被聯合變更為特地事業目的用地後,曾開設砂石場。地主在2016年購入這裡一筆被法拍的土地,一直沒來查看,直到2017年才發現,土地已經被竊佔使用。

地主為了防止土地再被竊佔,雇用了曾經營交通公司的李先生替他看守。李先生告訴我們,檢調調查,這裏的廢棄物,初步來看,有電弧爐業的爐碴,由天山資材這家公司傾倒,至少有23萬公噸之多。

依據經濟部事業廢棄物再利用管理辦法規定,爐碴再利用前,必須經過破碎、篩分、磁選,確認不會膨脹,而且沒有重金屬溶出之虞,才可以利用。而蓮溪埤這裏的爐碴,完全不符規定。台南社大進一步現勘後甚至認為,蓮溪埤被棄置的,不止電弧爐業的爐碴。

根據環保署統計,目前台灣共有十八家電弧爐業者,每年約會生產一百四十萬噸的爐碴。早年爐碴是廢棄物,需要處理後掩埋,後來被經濟部公告為再利用物,可作為低強度水泥或瀝青混凝土的替代品。但環保署說,自從莫拉克風災後,砂石量供應充足,導致再利用的粒料去化困難,讓非法堆置案件,一再爆發。環保團體直指,這是因為目前全台約一萬五千噸的事業廢棄物可再利用,但九成再利用途徑都是工程粒料的所導致的結果。


可再利用廢棄物非法棄置的問題,顯示行政部門對於去化的可行性,缺乏精確的掌握與規劃。若行政部門不大刀闊斧,改善陳痾,除了食安疑慮,未來恐將讓社會,付出更龐大的代價。


核災後,共好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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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日本東北大震,惡色海嘯掃蕩屋舍、人群,畫面在電視框裡不斷重播。不多時,傳出福島核電廠爐心熔燬事件,製作人立刻分配任務:兩組同事前往福島,其餘組員探討台灣核電廠疑慮。我記得台電人員看著事件發展憂心忡忡,不自覺吐露的「完了」二字。「完了」所蘊含的並不僅僅是字面上的,物質的毀壞,而同時含括人對無法掌握的輻射災害的恐懼。
 
那年同事採訪回來的專題有一幕十分驚悚:鏡頭前,一位母親與她的孩子未著防護,說如今輻射值已比事發當下降低許多,稍微外出,仍可正常生活;但在鏡頭關閉後、轉身離去前,這位母親說了:「救我!」
 
不敢公開對輻射的恐懼,原因複雜。一是日本於二戰遭投擲原子彈,廣島、長崎兩地的原爆後代經常遭受歧視;其次是,初始對輻射擴散的疏失,導致核災發生後的疏散範圍並不完全等同受污染的嚴重性,如二本松並未被劃入警戒區,但核災後最高曾經出現每小時八微西弗的輻射劑量,超過台灣環境背景值至少五十倍。或儘管有被疏散者,賴以維生的土地與資材都在原地,遷徙並非人人可得,他們可能被迫回到故鄉。回鄉若要能夠生存,建立安全的形象無庸置疑。
 
然而核災嚴重複雜程度超乎人類預料。輻射的擴散不僅距離,還包括風、雨、雪、水、土,這些自然媒介將輻射塵攜帶至人類難以全盤掌握的地區,如距離福島核電廠兩百多公里遠的千葉柏市,因下雨之故,在一處民宅的土壤發現相當於福島第一核電廠內的輻射數值,57.5微西弗。
 
徹底摧毀日常生活,使日本在福島災後湧起戰後以來難得一見的大規模抗議與反核潮流,加上再生能源的市場發展,其影響甚至動搖世界各國的能源政策。而這股潮流,讓日本九大電力公司受到嚴重衝擊——因其長期將核電工業視為重要發展標的,現狀核電廠被以幾千億的形式當成資產,就連使用過後的燃料棒,也被以「可以再次使用」的前提視為資產,一旦核電歸零,將使電力公司必須進行資產減損會計處理(impairment accounting),如此一來,幾乎所有的電力公司的資產負債表都會變成負債。因此對銀行而言,也會不希望電力公司宣布放棄核電,畢竟電力公司及其周圍的企業多為股份有限公司,必須回應股東的期待。
 
緣於上述狀態,核災並不等同台灣民眾也曾歷經的山崩、地裂、土石流與淹水等自然災害。福島核電廠爐心熔燬事件所輻射出去的動盪,含括能源政策與不可捉摸的無邊恐懼,這意味福島二字此後將不再是地理名稱,而會糾葛利益與政治。
 
在此結構下,福島能否重建乃至於「真正」康復,成為重要指標:福島的受災情況、復原進度,乃至於電廠能否順利除役,都被反核/擁核者以固定視角放大渲染或遮掩含糊,而受災者在這兩端拉鋸間,成為夾心餅乾。
 
要緩解受災者的為難,詳實、可信的數據與調查有其必要。如同台灣莫拉克災後,山區原住民的迫遷爭議——重建不僅硬體的修復,還包括人能否有尊嚴地在適宜的土地活下去。
  
二〇一六年,因台灣面臨核災區食品開放爭議再度前往福島採訪。此行也進入福島核電廠,了解東電處理福島核災後續的進度。無論東京電力公司或民間團體所做的自主監測,都證實輻射污染水外洩已獲得一定程度的控制、福島縣農漁產多數屬於輻射未檢出狀態、福島電廠多數區域已可穿著普通服裝走動。
 
透過這次走訪了解,外界將「福島」視為鐵板一塊,並不公平。比方喜多方市因為地勢跟風向的關係,並沒有受到嚴重污染,在核災後沒多久,他們所產出的酒就已經可以出貨,卻因民眾對輻射的恐懼,將福島這個幅員廣大的地區,視為一不可細緻劃分的地理,而使位於福島縣內,實際上生產產品符合災前安全標準的地區,無法重振產業。
 
喜多方市的遭遇,即是俗稱的「風評被害」,而這樣的情況,在緊鄰福島電廠周邊的町市更為明顯。因而若我們在乎重建、在乎受災者能否重新生活,否定日本政府或東京電力公司的補救缺乏人性,因這污名化將陷受災者面臨二次傷害。
 
近日出版的《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即聲明其書寫是由此出發:希望透過詳實的廢爐紀錄,讓讀者思考,人、能源與土地,如何共好。
 
讀畢此書,內容與實際前往福島電廠內採訪東電所得資料相去不遠。而因核電廠諸多資訊涉及國安,相關資料皆需東電同意方能取得。或因如此,此書開宗明義坦言,書中內容可能被貼上為東電說話的標籤。然而,若顧及前述以「受災者」出發的視角,《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所提供的訊息內容,實有我們必須接受與理解之處。
 
不過,若同樣以受災者的角度出發,雖書中陳述皆有科學證據佐證,不表示讀者對編者開沼博在書中對於這場災難的「詮釋」,必須照單全收——閱讀這本書時,重點不在於質疑各項科學證據的對錯或真偽,而是,該用什麼樣的視角,去理解這本顯然受到東京電力公司支持才得以詳實出版的書籍?有哪些訊息,是被裁減,或淡化,以符合日本政府與東京電力公司仍想發展核電的利益基礎。甚至這樣的主張與聲明,透過傳媒散佈後,又會如何影響觀看這起事件的我們。
 
比方除污政策,因牽涉費用與含輻射的廢棄物無處置放的問題,所謂的除污工程,其實相當狹隘。日本政府僅鎖定輻射劑量每年累計超過一毫西弗的地區與福島境內五十二個町區,但當初輻射塵所飄散的範圍,卻可抵達距離福島三百公里遠的東京。此外,這些經過除污的區域,也不是「一再重複除污直到確認沒有輻射為止」,而僅有一次工程,但當初輻射塵所沈降的區域可能不在除污範圍內,一旦風起、雨降、水流,這些輻射塵又會再度移動,而有二次污染疑慮。
 
又如核災所影響的健康問題,書中表示,「在第一線醫療人員看來,真正明確增加的課題,卻是與輻射暴露所造成的傷害毫無關聯的健康問題」。強調疏散地區民眾的健康疑慮與病症,多為災前就存在,且與輻射無關,這樣的統計或許真實,卻迴避了「核災到底影響了什麼」這項提問。
 
根據南相馬市立總合醫院所做出的統計資料顯示,二〇一〇年時,該地區成人罹患甲狀腺癌僅一人,但今年患者已有二十九人,白血病患者則從五位提高到五十四位,光這兩項病狀,在核災後的攀升率,就分別是二十九倍與十點八倍,而這甚至不含括最易受輻射影響的青少年與幼兒。
 
事實上,在我訪問參與日本政府核災後健康調查的種市醫師所述,日本政府進行的健康檢查範圍極小、檢查速度每人僅兩三分鐘;但就連這麼粗率的調查方式,二〇一六年時就已發現一百一十六人疑似罹患甲狀腺癌且需手術,經手術後,僅有一人是良性腫瘤。而在當時尚未完成的第二輪調查中,也發現有五十九人罹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健康追蹤調查僅針對福島地區十八歲以下的學童,而他們一旦高中畢業離開福島,就將不再進行後續追蹤。
 
這樣與核災影響密切相關的資訊,在這本書中,完全沒有被揭露。相反的,書中所強調的,可以簡化為這樣的景象:廢爐困難,東電坦承還沒有辦法立刻解決,但東電十分努力,目前災區狀況平復許多,未來因解決廢爐所發展出的技術,將可帶給福島全新的景象,如科技新城。
 
此番景象隱藏的暗語,即是「人可克服核災」。透過淡化或僅呈現部分福島復興面貌,重新打造「核能安全神話」,以繼續支持核電政策。而這樣的論述方式,亦被台灣的擁核幫挪移使用。
 
一再強調,福島電廠的除役狀況乃至福島重建,牽涉政治——不僅僅是能源政策,還包括經貿外交。以台灣來看,福島核災是否平復,就牽涉了台灣會否藉此繼續擁護核電,乃至於台灣是否應該輸入日本核災區食品等兩個面向的問題。
 
其中核災區食品的輸入,更在這一兩年來成為社會拉鋸的重大焦點。擁核者便是以「核災時,福島實際受災面積不大、核災已逐漸平復、食品經過檢驗才可出口」的說法,試圖在目前台灣能源轉型過程中,減煤、再生能源建設進度的拉扯壓力間,重新讓核電復辟。
 
反核者,以極端的方式一昧拒斥核災區食品;擁核者,則利用核災區受害者的重建困境,包裝自己的意志,他們都宣稱,這是為了福島好。但這樣的論述裡,沒有災民的真正困境。
 
重建的基礎究竟為何?多年來履踏福島諸多地區,沒有一位民眾表示他們仍希望發展核電。而福島原是農業大縣,因而在閱讀此書時,我們必須發出的質疑是:科技發展的新面貌即便可行,是否等同原在地居民理想的「重建」?
 
而如果核災區食品的開放輸入,將證明著我們是否願意協助福島重建,那麼究竟基於什麼原因,我們要讓福島從農業縣成為科技新城,又是基於什麼原因,必須接納一種,會徹底抹去地方原有生活紋理的高風險能源?
 
修復、共好,並非出口就能成真,也非科技進步,就可不證自明。人地關係,建立在深切的反省、對他者苦難的痛切凝視,唯有如此,想像力才能從災難復甦,而人也才能真正地,安心生活。









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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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多歲的林金連,是台中私立黎明幼兒園的園長兼校工。這1800坪的校地,平時多靠他一個人打理。這所學校的前身,是林金連爺爺創設的私塾「靜修書房」,林金連的爺爺去世後,家族為延續他的教育精神,原想設國民小學,但查遍所有法令,都是禁止私立興學,林家人最後在法令限制下,選擇設置幼稚園。經過三代傳承,已經有107年的歷史。

經營幼兒園超過四十年,原想就此終老,但九年前,幼兒園涉入市地重劃爭議,為了避免影響學生,林金連停止招生。原來熱鬧的校園,變得寂寥。

黎明爭議  自辦重劃程序有問題

寂寥的源頭,要追溯到一九八六年,台中市政府將環中路以東一千四百公頃土地,都劃為住宅區。當時規定優先發展區開發超過六成,後期發展區才能跟進。開發始終只聞樓梯響,引發後期發展區地主不滿抗議。台中市地政局長張志祥表示,因為龐大的地主壓力,台中市政府在二〇〇四年的時候進行台中市第三次都市通盤檢討,「便把這一千四百公頃土地,從後期發展區變更為整體開發區。」張志祥說,當時市政府將都市計畫將整體開發區切成十四個單元,但難以決定何者先行開發,且缺乏經費,「所以當時在都市計畫就開放說,鼓勵民間來自辦重劃。」

二〇〇六年,由長億集團主導的重劃會開始籌備,二〇〇八年確定,將市政路以南、龍富十路以北186公頃都劃入重劃範圍,成為全台最大的自辦重劃區。黎明幼兒園坐落其中,但林金連為了保留小朋友對學校的記憶,始終拒絕參加。

黎明幼兒園建築產權分屬林金連七個兄弟姊妹。建物呈ㄇ字型。所在土地一共有ABC三塊,其中BC兩塊約六百坪農地,因遺產爭議,在二〇〇二年先售出。不過地主仍給予幼兒園持續使用。重劃後,BC兩塊土地,被編為公園綠地,中間有馬路通過,至於A區則編為住商用地,林金連不明白,為何周遭的學校都被排除,只有幼兒園被圈入重劃範圍。

逢甲大學土管系副教授何彥陞指出,這是因為,不同於公辦,自辦市地重劃的程序,規範七人以上地主籌組籌備會後,劃定重劃範圍、研擬重劃會章程草案,召開重劃會成立大會,只要有二分之一的地主同意或是重劃面積過半,就可以開始執行。而這往往是自辦市地重劃的爭議起點。

協調不成 法院判勝訴卻遭強拆 

在不知情情況下被劃入重劃的林金連,不肯讓步,重劃會根據「獎勵都市土地所有權人自辦重劃辦法」第三十一條規定,對林金連提起「拆除地上物」訴訟。法院認為,市政府應該先進行調處,判重劃會敗訴。台中市政府於是在二〇一一年介入協調。協調未果,市府沒有做出結論。重劃會卻開始分配土地。


二〇一三年五月,最高法院以市政府沒有做出調處結論,判重劃會敗訴。但二〇一五年,最高法院發回高院更審,認定地政局已經調處結束。雙方進行民事訴訟。高等法院在二〇一六年認定幼兒園敗訴。就在同時,大法官釋字第七三九號,認為自辦重劃的獎勵辦法,有違憲法保障人民財產權與居住自由之意旨。儘管如此,黎明幼兒園依然收到強拆公文。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法院強制執行拆除黎明幼兒園,林金連誓死保衛,四方來援。在眾人阻擋下,台中市府舉辦「四方協調會」,多給幼兒園半年時間協調所有權問題。二〇一七年六月,最高法院廢棄高等法院的拆除地上物判決,發回更審,內政部也完成《釋字七三九號》修法,但二〇一八年九月更三審判決,幼兒園依舊敗訴。

收到敗訴通知後,林金連將紅漆潑滿全身,到台中市政府抗議,要求市長林佳龍給個說法,但市府一直沒有回應。林金連在今年十一月初悲憤離家,失蹤多日再現身時,已與台中市長林佳龍的座車相撞。這場意外,依舊未能替幼兒園帶來轉圜。

台中市政府地政局表示,幼兒園不可能剔除到重劃範圍外,「因為它牽涉到其他地主,幾千幾百個地主都參與重劃,來做土地分配了。」

市地重劃的爭議,顯然與重劃會權力過大有關。在現行法令下,不止是地主無法決定要不要被劃入重劃範圍,就連接受重劃,也會有諸多爭議。學者表示,從共同負擔、抵費地處理機制等問題,目前法令都缺乏詳細規範。而在此情況下,自辦市地重劃很容易變成財團牟利的工具。

為了遏止自辦重劃弊端,台中市地政局表示,未來面積超過十公頃的土地、公共設施未超過30%、公有土地超過30%的,都不得自辦重劃。同時,也會強化地主的參與、舉辦聽證程序。不過學者認為,目前台中市的審查基準沒有隨著釋憲與修法進行調整,依然不夠嚴謹。此外,目前市地重劃位階太低、規範不清,學者認為有修訂專法必要,同時,必須更嚴謹地確認市地重劃的公共利益。

十一月中旬,聲援黎明幼兒園保留的民眾走上街頭,呼籲台中市政府能緩拆幼兒園,繼續協調。林金連說:「可以提供給小朋友活動場所為何不要,偏偏要把它變成豪宅區、變成高樓大廈,那對孩子有幫助嗎?我願意提供給孩子。如果叫我放棄、變豪宅,我不接受。而且這是未來台灣人民居住權的一種象徵啦!」



為了幼兒園,也為了捍衛憲法保障的居住權益,林金連說,他還要繼續拚下去。


記住那些火中顫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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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死了。然後是媽媽和爸爸如果你在那裡......不,只是媽媽如果我們在一起……不,我們在房間裡。在煙霧和火焰中顫抖之前我想看看我的媽媽和爸爸」

一九九〇年三月九日,一對夫婦急於出門上班,將孩子反鎖在租住的地下室。後房子起火,年僅五歲和四歲的一對兄妹葬身火海。韓國吟遊詩人鄭泰春,寫下《我們之死》。十五年後,首爾市瑞草區元地洞的貧民區的一位母親外出上夜班後,房子慘遭祝融,五歲和四歲的一對兄弟命喪黃泉。韓國社會運動家孫洛龜在《房地產階級社會》裡直指,這對兄弟之死,是以首都圈為中心的房地產開發業的犧牲者,是千萬房地產極貧階層的真實寫照。

韓國土地炒作,與台灣有類似軌跡。兩地皆共同受到二戰後美援影響。輕工業、資本密集產業、以半導體為主的新經濟階段,大城市人口劇增,土地炒作興起。七零年代因高房價而有抑制政策,但熱錢流入,全國性房地產投資繼續擴散,政治勢力與土地開發緊密相連,而民主轉型還未成功。

於是火光延續。而那與開發密切連結的火,之於台灣,並不陌生。如陳水扁任台北市長期間的康樂里,後來的十四、十五號公園,也曾發生一把無名大火。或是西本願寺、華光社區、日後諸多都更爭議裡不時冒出的烈焰……,將一切燒燬。

無名火是權力的鬼魅。魑魅魍魎專行恐嚇、執行強制取消、噤聲與抹除。韓國紀錄片導演金日蘭以韓國都更爭議龍山慘案出發,拍成《兩生門》與《共同正犯》,探問火從何而來、為何不滅、如何持續傷害。

《兩生門》著重討論權力。片中並不採取新聞式的眼光討論龍山都更爭議,但以新聞畫面的片頭剪裁作為全片支撐——主播播報:「決不寬容非法抗爭、法務部要嚴懲非法示威來提昇韓國的經貿環境」、前總理李明博說「維持社會秩序,GDP就可以提高1%」,而法務部長宣示:「針對所有維安行動,將賦予維安人員免責權。」

三段共一分多鐘的音訊,大刀闊斧拉出威權的殘留。國家機器不能談判之傲慢,是大火的起點。而這火並不僅僅燒向弱勢者,執行強制驅離抗爭民眾的同時,莫名大火亦不分界線地燒死執法的一名警察。其後,導演以一段又一段訪問,如作為監督機制的檢察機關之掩蔽、媒體的退守,有層次地堆疊權力的面貌——權力從來不是憑空而至,龍山慘案的背景,是李明博力推的「New Town Project再開發計畫」,這計畫被認為是2007年大國家黨大獲全勝的關鍵誘因之一,使得政治權力必須強烈自我保護。

導演並不單單指控,還有嘲諷。紀錄片前半,導演深刻地呈現國家權力下如何創造「非人」。然而後半多段於大火中倖存的警察訪談,卻是以匿名無面孔、本為同一陣線的無奈傾訴,反過頭來戳刺國家機器的陰惡,逼問國家:你如何能這樣對待我們?

《兩生門》結束在龍山社區被怪手拆除的畫面。但對紀錄者而言,事件從不可能因這樣的暴力而結束。於是金日蘭以《兩生門》中,檢察機關為擁護權力,將抗爭中的倖存者全列為「共同正犯」之怪誕為基礎,貼身紀錄數名人物,刻畫經年鮮血淋漓不止的傷。

傷有內,傷有外,精確來說,傷的內外,相互糾纏。抗爭領導者在大火發生的第一時間自顧自地逃出,但他死了父親。其餘倖存者因不明情勢被動進入抗爭的鐵皮堡壘而不久後大火燃燒,但他們與領導者背負同樣量刑。入獄多年後被釋,與家人分離,精神創傷使人內向封閉,其中一人說,「我罹患憤怒調節障礙。」導演拍他時而空洞的眼神,醉酒鬧事,但最最使人痛的是他與蝸牛互動的畫面——倖存並不光亮明淨,反而沈默黏滯。

儘管如此,不同於《兩生門》反覆出現的火。《共同正犯》反覆湧現的火象徵倖存者的死死牢記、不能遺忘,而建立翻轉的支點。片中倖存者相互指控,讓人不忍卒睹。觀看時一直想,該有多強的心志,才能冷靜錄下這些人的傷痛。但若不冷靜,無以凸顯當初下令攻堅的警察廳長並未受到追究,反而高升成為國營企業董事長的荒謬。

傷之所以無能平撫,在於真相的湮滅。導演在片中特意紀錄其中一名倖存者希望重歸人群的渴望卻不可得,因為領導者的自責,讓他們對追求餘生的路線分歧,這一路的跌撞與磕碰,使得「那邊是小監獄,這邊是大監獄。」

可以說,這兩部片雖以龍山慘案的都更爭議的火為起點,導演意欲勾勒的,卻始終是韓國的統治面貌。光州事件為韓國帶來形式的民主,龍山慘案及其後一切為發展的碾壓手段,則突顯民主轉型的關卡。而正因導演觸碰的是國家機器的自我捍衛,使得都更背景可以代換為其他——之於台灣,是太陽花運動中衍伸出的三二四佔領行政院事件。時任行政院長的江宜樺說警察只是拍肩勸離靜坐民眾,實則多人被警棍爆頭、現場指揮的中正一分局長方仰寧如龍山慘案中的警察廳長高升,而江宜樺下台後未曾道歉,如下台後的李明博,迄今未曾負責。

《共同正犯》的片尾,是龍山慘案現場成為駐車場。地景抹除,但必須記憶。導演用兩部片誠懇告知:要記住,要記住。因為火會復燃,當傷痕還在。



苦與之地,太初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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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標本曾在大航海時代、博物學的時代,流轉於全世界。有朝一日,我們真的會在異地看到那寫著福爾摩莎,於一百年前、兩百年前,被運到西方的標本。它跟那些被運到西方的文物有何差異,是我一直放在心裡的問題。」
 
與小說家吳明益訪談時最後一個提問,他這樣回答。既關於新作《苦雨之地》的核心概念,亦是身處文字弱化的現世,追問書寫可能與小說邊界的實踐;再往前深究,還囊括他拿捏以台灣生態作為書寫的一道基樁,如何跨出他人定義其寫作中,之於地域框限的追索。
 
《苦雨之地》所有敘事,都由吳明益嫻熟的自然書寫出發。不僅是對風格強化或突破而做的選擇,還包含藉描繪生物對傷害、缺陷的能與不能,談人類如何,與如何能夠,回應身處時代、地域中,看似不可抗的命運。
 
小說首篇出現希臘神話的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為人類送來技藝之火,但「光讓人蒙上陰影」。以前寫作者需要投稿苦苦等待編輯回應,如今已是擁有臉書平台即可發表、甚至出版的時代。臉書不僅改變寫作者,亦改變人的溝通方式與信任基礎,「這是時代的特徵,每個人都有麥克風。麥可風或對外、或對內,且有諸多訊息在私下傳遞。人需要大聲公維持形象,也需要悄悄話相互結盟。我們以為許多私下進行的都不可見,實際不然。」吳明益說。
 
傳遞訊息是人類文明重要關鍵,社群時代卻揭露人類道德倫理倡議的「誠實」、「心口如一」等特質違反人性。我們惶惶恐懼私密對話終遭竊取。「這是人類精神最大危機。」吳明益於是創造「雲端裂隙」的概念貫穿六篇小說,讓各篇主角透過「這道劈開來,如神旨意,實際卻是人深層的害怕與恐懼」的物件,作為面對命運的支點。
 
雙面性。生命本身的特質。在人如何學會語言裡,吳明益寫一名自閉卻對鳥聲敏感的小孩,日後成為科學家,卻失去聽覺,而想重新打造聾人賞鳥的手語的故事。「在生物界這不合理,跛腳的鳥、聽障的鳥,很難存活,但人類可以。」
 
吳明益認為,傷害與缺陷影響著人的精神演化,使人類發展出複雜的利他行為。利他行為有其生物模式,但於人類而言,與文化模式相關性更大。「這樣的文化模式,即是寫作者要關心的。」
 
《苦雨之地》並非傳統定義上的長篇小說。然獨立的六個篇章經吳明益長年反覆校正,在讀者眼中卻巧妙形成一相互補充的生態圈,彼此完整彼此。
 
小說裡的角色背負吳明益在現實生活中觀察到的人心的疲憊、困境、恐懼、未知。如人至中年必須面對的病苦流離、島國長期以來的發展模式所可能導致的廢墟景況,又或是,一尊美麗物種的消逝……。他打造一座座帶有末日感的場景,一定程度顯現寫作者對現實世界的絕對厭棄。儘管人有別於動物,多了自殺的選擇,但人類有知。他相信生物本能驅往存活的那端,而「命運並不簡單,生物的命運不是自己單獨可以決定的」。
 
這樣的相信也成為他面對文字弱化的支撐。一如上作《單車失竊記》,吳明益學習《苦雨之地》裡每一位角色所擁有的技巧或經歷。然而這些學習的出發點,未必都是為了已規劃中的寫作,而是好奇。
 
比如他思考空拍機與樹冠層——「除非專業研究者,否則一般人難以窺見樹冠層複雜多元的生物。等空拍機發明後,看見樹冠層變得容易。但不過三十年前,我們要看見樹冠層,必得爬樹。」當時,人在樹上,看見什麼、感受什麼?於是他去學攀樹。
 
教練鴨子告訴他:曾有一次,自己在樹上一整天,卻沒有任何一位登山者注意到他。這讓吳明益想及文學裡「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指涉人之孤獨、缺乏生態連結的熟爛隱喻。「那麼,若人在樹上呢?樹有生態連結,它們的根系可能相遇。」而在攀樹看著樹幹上升時,吳明益想起李奧波透過鋸木過程如何將美國荒野史寫了一遍,體會「無論攀樹或爬山,都非在空間,而是時間移動。」
 
這些經驗回饋至冰盾之森的寫作。長期的技藝打磨,使吳明益跳脫傳統自然書寫中「非虛構」、「科學書寫」、「紀實本質」的窠臼,透過小說這項表達形式,重新詮釋自然書寫的可能。
 
積極掙脫表達的困境,呼應了二〇一八年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的策展核心——策展人吳瑪悧與范切斯科.馬納克達主張,「當前的生態議題應該被更密集、更公開地加以思考」、「不同學科之間的開放合作,據此得來的生產力可以促進創新的思維,並且打造不同既往的解決方案。」這讓《苦雨之地》於面世前即受邀參展。於美術館中,文字及其承載的生態議題,找到了新的說話場域與受眾。
 
這樣的寫作模式與向外拓展之連結,或可視為吳明益對現今文學寫作困境的重複實驗與示範——「痛苦是人類結盟的形式,是人類的社交。」吳明益在雲在兩千米這樣寫,既是人,亦是文學如何存活的一道路徑。
 
雲在兩千米描寫人尋找已滅絕的雲豹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是吳明益轉化質疑現實中對恐怖技術的一則期盼。
 
訪談時他提起,近日中國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賀建奎宣稱,已透過基因編輯使一對雙胞胎女嬰可免於愛滋。如果不再顧慮倫理,有朝一日,人不將只是取代造物主,而是「人重新定位人的階級」。桃莉羊的恐怖早變形為許多科幻創作,相對而言,吳明益卻選擇書寫「一件不可能之事」以保留愛。
 
雲在兩千米亦有神話。「神話是成功祖先敘述的世界文化風景。」當雲豹因人而滅絕,我們如何使牠復活?小說的結尾,吳明益讓人與雲豹交媾,這是許多原民神話的敘事橋段,「人獸交,才有神力,才會出現智慧,延續子孫。」這美麗的概念,一個對不可逆轉的現實的夢,「是小說家能做的。」他不寫基因工程復活雲豹,「那太殘酷,等到基因密碼都破解,有能力的人將耗鉅資打造完美下一代,那是人類絕望的終站。」
 
是否真有那樣一頭還能與人交媾的雲豹存在?前提是人要為自己贖罪。雲在兩千米的主角先是如一頭雲豹那樣思考,才找到雲豹。吳明益藉此揭示所謂修復的前提,儘管長路迢迢。書寫時,吳明益坦言因雲豹於原住民神話中有其神聖地位,擔憂不同原住民族將認為他的寫作有所冒犯,「但我不是惡意去寫,只是得這樣寫。唯有進去神話的系統,我所想述說的浪漫才會呈現於同一平面。」
 
寫作如此危險。不僅是如何使用現實素材的問題,還包括文學是唯一倫理優先的藝術表達。吳明益以雙年展中一鳥鳴裝置為例,「藝術家可宣稱將鳥鳴器集中於一棵樹上,是一種抗議。但若不以文字定義,將任憑詮釋。」文字是一項無論如何都會暴露倫理觀的媒介,它曾是人類逃避迫害的工具,而今社會卻不再容許寓言的存在——「媒體會逼問你的國族認同、倫理認同,最後這些東西,則將成為詮釋你作品的工具。」
 
寫作者再無法隱世。不只是眾聲過於喧譁的干擾,還有跨出邊界後,以台灣為名寫作的現實困境。「只能面對。面對就要鍛鍊。」是開頭那段回應的延續,他像是問我,又彷彿自問:「如文物歸返的爭議,或是一隻鳥的遣還。鳥是屬於你的嗎?即便牠叫福爾摩莎,牠真的屬於台灣島嗎?因為政治流動,他們究竟屬於哪個文化體系?」
  

吳明益沒有再回答了。遷徙與流動皆是演化的一環,而「妳不覺得每一種生物的發現,都關係到人的命運,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一群人。」寫作如此危險,卻是人之獨特所能。他將未竟的思考散置、埋伏於小說,讓它們成為彼此的峰巒與海溝,在人與其他物種或自然間,投影出一處抱有微弱希望的世界。


無人知曉的未爆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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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屏東縣萬丹鄉,多數人會立刻聯想,這是紅豆的故鄉。二十年前,萬丹卻是以一起污染事件,聞名全台。

萬丹鄉與新園鄉交界處的赤山巖,有泥火山噴發。噴發出的泥漿高聳如丘,是製磚的上好材料。五零年代起,這裏的磚窯場,多如春筍,噴發出的泥狀山丘被開挖一空,甚至向下掘出窟窿。八零年代末,磚業衰敗,磚窯場一間間關閉,一九九七年,赤山巖這些被開挖出的窟窿,傳出被埋了有毒事業廢棄物汞污泥。不過當時只有鄉里口耳相傳,無人聞問,直至一九九八年,台塑將汞污泥棄置在柬埔寨的西努雅克市,導致當地受污染民眾死亡的消息爆開。

行政單位投入調查,發現台灣島從北到南、由西到東,幾乎每一個縣市都有非法工業棄置場存在。檢察官更發現,台塑委託處理汞污泥的運泰公司,將八千多噸汞污泥非法棄置在赤山巖。

赤山巖的汞污泥案爆發後,地主、清運業者與台塑,都遭受處分。環保署先將汞污泥挖起,篩分後放入太空包,超過260ppm的汞污泥,送往台塑仁武廠進行熱處理,其餘的則決定採用固化後掩埋的方式解決。然而,善後過程也引發爭議,致使被打包後的汞污泥,在赤山巖堆積多年。堆積期間,放置場地曾遭遇泥火山再度噴發、污染外洩疑慮,引發新園與萬丹鄉民眾強烈抗議。最後幾經協調,台塑才同意將高濃度的汞污泥收回仁武廠進行熱處理。

二十年後我們重回現場,居民說,當時堆積多年的汞污泥,因為日曬雨淋,貨櫃和儲桶都爛掉了,很擔心重金屬外洩,影響地下水。屏東縣環保局表示,環保單位也擔心有殘留疑慮,針對現地土壤,也進行整治,採取翻轉稀釋的整治方式,利用客土讓中重數平均濃度保持在平均標準之下。不過長期追蹤事業廢棄物汙染的台南社大研究員晁瑞光發現,赤山巖整治的客土,有可能是外表貌似土壤的事業廢棄物。晁瑞光憂心地說,業者利用事業廢棄物的各別特性,攪拌後相互稀釋,可望讓驗證時,不超過土壤管制標準,「但這卻不是真正的土壤,而是事業廢棄物的混合啊!」

晁瑞光追蹤事業廢棄物污染將近二十年,發現事業廢棄物經常埋在魚塭、農地,造成食安疑慮。其中高屏溪沿八十六號快速道路鄰近地區,特別嚴重,近年愈往屏東,廢棄物非法傾倒,或利用事業廢棄物再利用名目,行有害事業廢棄物隨意棄置之實的問題,愈發嚴重,讓他備感絕望。

二十年前,眾所矚目的汞污泥污染案件,曾帶給行政部門極大震撼。環保署修訂了廢棄物清理法,增列刑罰,也明訂產源責任。多年後,卻因政府為解決事業廢棄物問題,開放事業廢棄物再利用,導致事業廢棄物的非法棄置手法,推陳出新。當無良業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未來台灣,還能不能,有乾淨的土地?




家離水邊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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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甲澤蟹是台東常見的澤蟹之一。牠喜歡比較多泥巴的環境。」對溪流裡的生物如數家珍,這條位於台東成功鎮的都威溪,已經是台東荒野野溪小組,踏查的第四十八條野溪。走訪台東野溪四年多,台東荒野發現,台東每一條溪流,幾乎都遭到整治。而整治過後,每條野溪,都變成水溝。

不忍野溪遭到人類戕害,台東荒野拿著調查資料,跟台東水保局溝通。台東水保局認為,或許可以挑選幾條溪流進行復育。為了復育行動,請來擅長生態的顧問公司協助調查。顧問公司在台東多條野溪勘查結果,發現多數的生物都是蝦子,先少有魚,「可能這邊下游環境的因素,讓一些魚類比較不容易上來。」

下游出現什麼狀況,讓魚類無法洄游?台東水保局跟著顧問公司現勘後發現,可能是過往在野溪施作的人工構造物造成的影響。台東水保局指出,其實工程人員並非沒有生態觀念,「像後面這個十三年前施作的固床工,我們已經有所謂生態工法思維。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有讓它水流不要集中在單一點,所以做了四四方方、類似踏步式固床工概念的溢洪口,希望讓水流可以有變化,然後底下也埋了透水孔,希望水流沒有滿出來之前,可以從底下比較低的地方滲出來。」然而時間經過,不敵自然的營力,水流造成掏刷,讓原本埋在河床底的故床工裸露出來,造成極大落差,形成潭與水瀑,生物的棲地被改變,種類也變少。

確認工程可能對生物造成影響,台東水保局選定數條溪流進行改善,將野溪裸露的固床工中段挖空,降低落差以讓水流暢通,希望讓生物可以洄游。由於是初次嘗試,台東水保局謹慎地召開一期改善工程的追蹤調查與現勘,希望關心的團體提供更多意見,以利二期改善。

在這次會勘中,荒野保護協會發現,許多居民仍對混凝土有高度信心,使得營造公司在施作改善工程時,遭遇居民質疑。而過度的河道整理,也可能對河床造成二次擾動。顧問公司則進一步指出,過往野溪整治缺乏嚴謹的生態調查與歷史災害資料的彙整,造成工程與環境的劇烈拉扯,且難以評估衝擊。

野溪整治,為何缺乏全盤完整調查?這是因為,野溪整治往往伴隨劇烈災害後人類的保全需求而來。像是2012年天秤颱風重創蘭嶼後,公共工程委員會便投入兩億多的經費進行野溪整治。長期關心野溪治理的建築師黃瑞明指出,由於預算已經撥下,必須將預算花完,加上為了展現救災成果,導致許多野溪被過度惡整。

黃瑞明現勘發現,蘭嶼多數野溪在這次災後被全面水泥化。水流變化單一,溪床不見生物。就算只有半平方公里集水區的野溪,也難逃惡整。

台東水保局坦言,議題被炒作之後,行政單位就關心量化、撥了多少錢、做了多少工程。「但在極端氣候下,大自然給我們的衝擊都超乎想像,所以工程人員也愈來愈懂得要尊重自然。」台東水保局逐步改變野溪整治的思維,希望不再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百姓的需求,或許不是真正的課題當居民反映問題時,要先找出真正的問題點。如果有更多人的參與、提供不一樣的意見的時候,我們做的那一個策略的選擇會更正確一點。」

台東野溪復育的案例,凸顯未來治理時,公民參與的重要。但台東水保局與當地居民與環境團體磨合野溪治理的行動,還沒能普及。全台野溪被惡整的情況,依舊反覆上演……


海與河的交會,是生命蓬勃的收納口。對溯流或降海產卵的生物來說,河口是牠們生命中的成熟關卡。河流真的險惡嗎?還是人類離水太近?如果溪流是一個人,具備靈魂,我們是否捨得這樣對待她?

後來我不逛書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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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不逛書店了。
 
這麼說,其實不精確。飛行異地時,鮮少詳細規劃,總是去到一都村,一小鎮,恣意走很長的路。其中若是遇見書店,仍會拐進流連,儘管人在他鄉,語言不通,使書店帶有景點意味。然而,書店總能作為打破地域與時間的存在,某些時刻,不僅給予知識,還有撫慰。
 
二〇一二年,第一次造訪福島。除染正在進行,世界各國對核災區食品的管控仍未鬆懈,受難者對東京電力公司的抗議不斷,但首都居民早已冷漠。與同事結束採訪告別後開啟旅行,先是到導演小津安二郎位於鎌倉円覺寺的墓致敬,然後搭著新幹線往京阪。
 
有一日,選擇沿河岸走過阪神大地震重創的芦屋。想起福島禁制圈內停駐陸地,長滿藤壺的船隻、碎垣與墳墓;一名鋼琴教師哭訴她再也無法教孩子音樂,而二本松這未被疏散的城市,幼稚園孩童配戴有御守形貌的輻射劑量紀錄器。散置的記憶因行走組織成有意義的傷痕,行旅沉重,直至踏進京都惠文社一乘寺店。
 
不因恵文社一乗寺店被譽為「最美的書店」,而是這離福島核災那麼遠的地方,謹慎地規劃了與核災、核能及輻射有關的書籍。從論文集結、非虛構寫作乃至於童書與繪本,清楚分類且被展示在顯目的位置。當然,可以將其視為時間點上的銷售策略,但若細緻瀏覽進貨書籍,會知道恵文社一乗寺店如何考慮分眾。不僅如此,針對福島核災所引起的正反思辯,也在這空間被細細收攏。日後我總會想,相較於台灣「反核四,五六」在民進黨上任後即告終,日本每週五無論晴雨,總有各地民眾齊聚首相官邸前堅定訴說反核意志迄今,必然與書店曾細膩討論這場災難有關。
 
造訪恵文社一乗寺店隔年,為了完成對一受訪者的書寫承諾,離開媒體機構。但對於如何落實,毫無頭緒。那一年,極難熬度:煎熬的人一一自死、友人潛於大海不歸、家人病苦,分離動盪。一晚決定將存款領出,訂下機票,去到飛行十多小時遠的地方。
 
一日破曉,從法國芒十省聖米歇爾山離開,在霧氣瀰漫中,轉乘幾趟去到布列塔尼半島的圍郭城市迪南。降車時城鎮很靜,撥打住宿處的老爺爺電話未通,我立在一花圃前茫然顧盼,突突下起冰雹。提起行李,越過馬路欲至有屋簷的街角,立定後,眼前是書店Librairie Le Grenier。
 
Librairie Le Grenier十分明亮,有一專為孩童規劃的書區,在那裏,遇見西班牙畫家Adolfo Serra繪製的小紅帽。封面是雪,小紅帽躲匿在一暗棕色近黑的樹幹後。初初以為是她迷路於森林,翻開書頁才知那是野狼毛髮的放大。在法國童話作家夏爾.佩羅的紅帽版本結局中,野狼最終吃掉了紅帽。狼於此作為男性誘惑的象徵。而Adolfo Serra揉和想像在此基礎上推進詮釋:野狼其實是紅帽長髮的延伸。其中有一頁,野狼尾巴貫穿紅帽的家門,翻閱時瞪著那一頁不能自己,頓悟愛總帶有自我投射,才使分離幻化為滿佈恐懼的密林。那日我買下繪本,帶著它返回台灣,重新立足。
 
自小,書就是穿越密林的指引。每日放課後,都奔馳至幸福路尾的小書店窩藏。在那處避難所,受一位又一位寫作者啟迪。我在書店庇護下成長,親見書店這行繁壯的榮景,金石堂、何嘉仁連鎖開幕一間又一間,最後北城長出不熄燈的敦南誠品。
 
「所有創建一座書店的慾望/所有關於一座書店所創建的各種慾望/都即將在這裡發生/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書店」/它是全新的,您可以盡情提供對新書店的期待、幻想、慾望、改革意見……/成為書店的主人。」一九九五年敦南誠品搬遷至現址時曾這樣宣示,但後來我們都了然,誠品經營的新策略,是讓消費成為讀者的主人。那文案實則是書店轉為商場的預言,而當爆炸的網路資訊與影像加以競奪讀者的注意力,出版開始自我解消。
 
大學畢業後,最常光顧博客來。無關折扣,而是通路的便利性與記者工作契合。且當書僅被書店視為商品,在哪家書店購買皆無所謂。一直要到二〇〇六年,位於淡水河岸的有河book現身,光顧實體書店的習慣才逐漸回復。當時,詩人隱匿為書店寫下獻詩,她說,她想自己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那首長詩好美,吸引當時並不甘心那樣過日子的我。我從此只去有河買書,和這家書店一起跌宕,逐漸從一對社會議題陌生而衝動的菜鳥記者,長成現在的模樣。
 
說是一起,但早期恐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店主686與隱匿都是不多話且臭臉的人,我亦然。愛貓但不可以隨意觸摸河貓,而這書店離城那麼那麼遠。儘管如此,每回拾階而上覽視書櫃都覺踏實而安心。因這書店展示不只書店主人的喜好與書市的狀態,還有他們的怪僻、眼界與關懷。好久以來各種光怪陸離的客人總讓書店主人不適,但他們從未妥協。作為經常懷疑自己的人,有河與書店主人的存在,宛若海明威筆下的明亮小酒館。
 
二〇一七年秋末,有河決定歇業。歇業前某日,許多老顧客齊聚在那空間,聽小說家吳明益談他的書店隨想。在那場講座前幾日曾去有河。686說,自歇業消息傳出,業績竟創下十一年來最高紀錄。事實上,看獨立書店起落,那恐怕不僅是有河的遭遇。那日午後陽光由早不靈光的門透進,和滿室的暗成強烈對比。那畫面,是過去、是現在,也在未來。當獨立書店無法擺脫景點展示的經營,那畫面就將會是書店的句點。
 
有河閉門那天河岸極吵,河貓們躲了起來。隱匿說:「我本來以為會想哭,但外面實在太吵了。」我蹙眉對吵鬧表贊同但笑著對隱匿的結論表支持。人的確太多,儘管是熟客,人滿的時候逛書櫃只覺暈眩。逛書與買書應該在日常。所以說再見,我走了。是這樣,不要感傷,亦不留戀,讓書店是書店的樣子,好讓店主也可以有,他們的樣子。
 
那日跨出步伐在淡水街市,立即匆匆走過水岸。十一年來去淡水的最後一個原因,終於消失了。但依舊充滿感激,因為書店始終如一。如686《看電影的人》中〈回憶的表情〉一文的開頭:「有這樣一種電影:整部片只為了一個鏡頭而拍。」
 
有河結束後,我又恢復了博客來買書的習慣,鮮少特意逛書店。但就在書寫此篇的當刻,看見一則來自英國的新聞:
 
位於英國英格蘭東南區域漢普郡的港口城市Southampton,有家小型獨立書店 October Books 。因無法負荷連年調漲的房租,被迫搬遷另覓良處。書店沒有多餘資金能運用,最後決定發起書店店面的募款。很快的,資金到位了,書店便請社區居民協助移動書店的藏書。在書店搬遷那一日,小鎮動員了兩百五十位志工沿路線排列組成人力輸送帶,將四十一年老書店裡的每一本書、傢俱與裝潢,手把手地傳遞給下一個人。短短數小時,這場接力搬家即完成了。
 
對Southampton的居民來說,October Books應該也是避難所一樣的存在。而買書與閱讀,亦是他們的日常。October Books 以俄國十月革命為名,而在閱讀式微的現世,有眾人為其接力。我看著人們微笑搬書的畫面,默默盼望:有一日,與我頻率相近的避難所會再次誕生,在不遠的街角,而裏頭盈滿讀書的人。




豐收社區保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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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進入嘉義縣民雄鄉大學路,兩旁是高大茂盛的芒果樹。這些樹早期從中正大學所在的三興村,一路延伸四公里到豐收社區。這些芒果樹,是當地村民在日治時期時被強制勞動種植的,如果沒顧好,還會受到處罰。儘管不是愉快的開始,隨著芒果樹茁壯、成長,夏日的芒果果實成為居民貧困生活裡意外的驚喜,這讓芒果樹與居民的生活,有了愈來愈緊密的連結。
一九八九年,中正大學預計要在民雄興建,豐收社區的五穀王廟捐地興校,但為了開闢連接學校的外環道大學路,這茂密的芒果樹海,有三分之二被牆破砍掉,種上快速成長的黑板樹。這段過程,讓豐收社區的居民下定決心要保衛剩下的芒果樹,近年來,透過社區發展協會申請經費,逐步改善芒果樹的生長環境,將水泥鋪面改為透水磚。但正當第一階段的改善告一段落,這些殘存的芒果樹,又迎來了新一波的危機。

二〇一八年,嘉義縣政府向中央爭取前瞻計畫的交通改善經費一億三千多萬,以大學路交通事故多的理由,要來改建大學路,預計將雙分隔島改為中央分隔島,導致芒果老樹必須移植。由於台灣樹木移植存活率多半不高,豐收社區組成護樹聯盟,希望爭取交通安全與保護老樹的雙贏規劃。

社區邀請交通專家張勝雄為他們分析,發現大學路上的交通事故多半發生於路口,但這些事故都不是死亡車禍,而是擦撞。張勝雄強調,「沒有什麼樣的路型就一定比較安全。」建議若要改善當地問題,必須針對事故調查表進行分析,才能了解車禍發生的型態,以進行道路的改善。

為了瞭解車禍型態,中正大學教授管中祥在校內舉辦座談、聽取學生意見,發現路型不是導致車禍的主要原因。而是分隔島頭的灌叢會阻擋視線,讓汽車向外轉到慢車道時,容易與機車擦撞。此外,當地原先規劃了腳踏車車道,在居民反對後廢除,腳踏車道刨除後的四公里殘溝,長達六年沒有處理。「這導致同學必須在這個非常窄,大概三米的慢車道當中,選擇要在左邊的一點五米行駛,或是右邊的一點五米。」加上車速過快、黑板樹的浮根問題,才使交通事故變多。

釐清原因後,豐收社區要求縣政府舉辦說明會變更施作方案,但嘉義縣政府直到改善計畫三段標案中的一、三標都開標完才舉辦說明會。由於說明會中,居民依然強烈反對移植芒果樹,且主張改善交通應該對症下藥,嘉義縣政府與居民初步達成共識:同意移除會浮根的黑板樹,但維持全線雙分隔島路型,將道路旁的水溝加蓋增加路寬,設置號誌引導車流,避免衝突。此外,為了改善視線,同意縮減分隔島島頭,移除灌叢,並移植少數幾棵芒果樹。

只不過,這項決議,在嘉義縣政府建設處新任處長上任後,遭到推翻。嘉義縣政府表示,移除黑板樹會破壞分隔島結構,導致分隔島必須重新施作,「那這樣按照規定,當地路寬二十四米,就必須施作單安全島。」嘉義縣政府認為,為了符合法規跟保護老樹,大學路改善方案,應該是單、雙、單安全島的設計。也就是已發包的兩段標繼續施作單安全島,涉及芒果老樹保護的地方不動。

縣政府突如其來的方案,讓社區莫名所以。但正當社區發展協會積極了解法規限制時,民雄鄉公所卻又提出新的方案。這次的方案,是雙、單安全島的設計。但單安全島的設計路段,將會導致芒果樹全數移植。


在社區不斷追問下,居民才發現,原來鄉公所執意要做單安全島,與交通安全的關係並不大,而是為了日後都市計畫變更,希望爭取更多腹地。芒果老樹的命運,和地目變更的角力,誰輸,誰贏?居民至今沒有放棄。待看社區的努力,能不能讓芒果老樹,繼續存活到下一個百年。

車塵已遠,他親見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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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筆寫《Goodnight & Goodbye》前,去了趟浮洲。臺藝大校園裡的老舊空間,有一嶄新、時空膠囊狀的展場。潔白光滑的椅,燈光是冷調的白熾。觀展的人會戴著耳機聽小說家駱以軍朗誦小說《翻牆者》。遠遠看,人彷彿被密封在裡頭。醫院,或療養院似的地方。現實裡駱以軍朗誦的故事主人翁原型,也曾去到那隔離的空間——
 
故事必須是這樣。
 
他們的故事,注定斷裂、缺胳膊少腿、很難有較長的延伸,因為故事的主角不是他們,而是這些房子。
 
駱以軍形容,寄居在這房子裡的人的生命史,艱難貧困如一掀蓋,就焦糊皮餡全爛在一起的煎鍋貼。他娓娓道來一則有關「一種權力、暴力、剝削、引誘、欺騙的繁錯揉絞線團」的紀錄片拍攝糾葛。小說裡的主人翁姓蔡。但前半情節真實伏貼著吳耀東拍攝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主角,辜國塘。
 
那並非駱以軍小說書寫裡唯一有跡可尋的現實人生拼接。駱以軍在小說後半,加入了上個年度展覽中,藝術家黃思農與何采柔追索的零餘者曲國芳(化名)的運命。駱以軍淬煉這兩人差異中的相同核心,使現實脫離已發生的框架,成為虛構的狀態卻又反映一定現實意境的,某種概念。
 
文學的虛構是反映現實之鏡。這是小說這一表現形式之於挪接真實人生的保護機制。非但如此,駱以軍明確知道他要創造、呈現的是什麼。相對之下,告訴駱以軍這故事的吳耀東,對此卻疑惑且追問了漫長的二十年。
 
當時吳耀東畢業作品卡關,瀕臨休學,在南藝大所長井迎瑞建議去找辜國塘聊聊後,辜國塘對他說:「不然你來拍我」。同意的緣由並非無跡可尋——Good night, Good night,  Good night。這是茱麗葉跟羅密歐說的話。」辜國塘對吳耀東這麼說。並在鏡頭前自瀆。
 
並非影射辜國塘對吳耀東有愛——被紀錄者從不會無所緣有地作為被凝視的對象,這項前提,才是倫理課題因際而生且複雜的緣由。日後吳耀東鏡頭裡的辜國塘,幾近赤裸,這交付帶有龐大程度的情感依託。依託即慾望。至於吳耀東對辜國塘亦然——並非單單只是將辜國塘視為「完成畢業製作的工具」,還含括:「我也是喜歡這種流浪的性格,邊緣的,還自殘什麼的,他的生命經歷這樣豐富,這麼有學問,可是他怎把人生搞成這樣子。他還真的是有勇氣,我就會想要認識,想要跟著他去進入他的生活,去看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這兩人對彼此,或精確來說,希望透過攝影機(紀錄片)完成某種目的的慾望,使辜國塘與吳耀東,成為駱以軍筆下那座房舍的寄居者。 
 
 
構築一座非虛構房舍的材料,包含旁觀與介入、剪裁與詮釋、交換與交換,乃至於窺視與被傾聽的渴求之角力。其中,還涉及「真實」這項似乎無可挑戰的框架。甚至,不同於虛構作品,非虛構類型的創作還有平等與否的問題——記錄者,最終如何回應觀看與被觀看間必然存在的掠奪。
 
無論是《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或《Goodnight & Goodbye》,因吳耀東的問題意識(或對某些評論者而言,吳耀東根本毫無問題意識),以及辜國塘的特殊生命歷程,使其引發的討論,圍繞在創作者竟能恣意掠奪的道德天秤上。這讓這兩部片的評價,被迫落於二元的兩端:若非誠實,就是欺騙;否則即是消費,或是終於理解愛。然而,產出這些評價前,或許得拉進兩項因素一起討論:吳耀東是個紀錄片生手,而當時台灣紀錄片界,正反省著寫實主義的束縛。
 
倫理本是一必須歷經複雜思辨才能提出暫時解答的變動性的狀態。在上述所提的雙重背景下,面對辜國塘這一極富魅力、卻又焦慮並遊走在死亡邊緣的人所需劃定的倫理地界,顯然複雜、困難,更遑論所有理解,都包含猥褻。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中,可以看出吳耀東試圖捕捉辜國塘各生命階段的遭遇以解釋他的墜跌。吳耀東想對應結構,結構往往是人類學式紀錄中,某種安全的倫理距離。但作為被攝者,沒有義務回應拍攝者的所有請求。那可能不是辜國塘所需要的。又或者,如辜國塘所說:「你試圖去歸類,去解釋,而那對我而言,都蠻難的。可能我就只是我,然後遇到這麼多事情。我的生活就是一種創作。」
 
辜國塘的回應當然沒有問題。吳耀東亦可那樣「信」了辜國塘。然而辜國塘激發的漣漪餘波不絕,無可避免地與當時社會氛圍對同志的壓抑與對愛滋的污名相扣連。那麼,在鏡頭前說著自己「在演」的辜國塘,究竟扮演的是哪個自己?
 
生命始終是道難解的謎,而真實如此詭譎。不單是重現與取捨的問題,還涉及「攝影機在場效應」,甚至人心的幽微。吳耀東不斷對辜國塘臭罵:「今天是我愛拍你!」而辜國塘對吳耀東說:「如果我不是對你有感情,我早就不讓你拍了。」說完這話的辜國塘接著對鏡頭伸手,只見吳耀東拍攝的畫面抬高、晃動、拉遠……那畫面充滿恐懼。恐懼被攝者與記錄者究竟要交換到什麼程度。同時也恐懼,這瀕近瘋狂的人,可能說真話嗎?
 
攝影被認為是最高明的假象。我們以為攝影與真實密切相關,真實反而存在於「那些已逃逸的」。混亂的紀錄過程中,吳耀東認為自己被耍著玩,最後要辜國塘「演一個ENDING」。辜國塘照辦,初初是僵硬且幾近規訓的「照稿演出」,反覆搬演後,偽裝卻裂解了。
 
是刺點。吳耀東為了捕捉真實的純粹慾望,用攝影機逼仄辜國塘,終於呈現出辜國塘為何處於永恆掙扎狀態的生命質地。而若以嬰兒比喻這純粹的慾望,恰恰是倫理還沒有誕生的時光。 
 
 
「……有一次,車子騎過去就看到一隻貓被壓死在慢車道上,我看了一眼,還是騎過去了,騎過去以後心裡想說:那個要拍,那個要拍。可是那跟火車沒什麼關係,所以心裡很掙扎到底要不要拍,轉了一個圈之後就想:這個巷子繞出來正好又是那裡。所以繞過去以後,就把攝影機架好,拍那隻貓。當時想說,一定會有車子開過去再碾一次,所以我就在那邊等了好幾台車,拍他們再碾那隻貓。拍了以後回來剪,就拿它做開場的鏡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陳香松一次訪談吳耀東,他這樣敘述自己對某些物事的捕捉衝動。這潛伏於身體本能的慾念,讓吳耀東之於辜國塘的拍攝疊加了另一層次的倫理困境:紀錄與被記錄是一場協商關係,拍攝者仍有逃離、棄捨的選擇。但吳耀東為了完成片子始終沒有。那是小說家吳明益於《單車失竊記》中所寫:
 
「在真正的戰地照片裡,沒有什麼光榮或是名譽這種東西,只有恐怖。而最不幸的是,按快門的人,就像那個湯恩比講的,有時候也會愛上這種自己反對的恐怖,只是當時不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直視太陽太久,眼睛就會留下傷痕。」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讓吳耀東成為紀錄片新星。吳耀東聲稱,為了「報復」辜國塘對他的掌控,最後剪接版本是在情緒憤怒下所產出的。弔詭的是,正是那掌控與逃離的張力使該部作品可看。在漫長的二十年間,吳耀東以拍政府標案紀錄片維持生活,且沒有產出特別讓人驚艷的作品。無論時間如何流逝,所有人提起他,依舊聯想辜國塘。
 
辜國塘與吳耀東都在尋求主體。而相對辜國塘在《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拍完後覺得自己更勇敢(吳耀東語),這部片某程度來說,卻因此成為紀錄片之於吳耀東的痛苦原生場景。公視紀錄片製作人王派彰甚至不諱言地說:「你這十幾年來拍的都是垃圾!」
  
Goodnight & Goodbye》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王派彰問:「你想不想再拍一次辜國瑭?」要吳耀東從重新紀錄的過程中「找自己」。起初,吳耀東拒絕,甚至哭了出來。但後來他仍是去了。
 
第一次看《Goodnight & Goodbye》是在擔任紀錄片影展台灣組評審時。初審會議及日後這部片的爭議大致雷同——這又是一次為拍而拍,且辜國塘已死(甚至有人說,是這再訪害死了他),吳耀東如何能片面且武斷地逕行詮釋?
 
這樣的評價,是將其與《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一起檢視。但對當時僅看過《Goodnight & Goodbye》且不識辜國塘的我而言,只是疑惑:人如何可能透過他人尋找自己?而導演為什麼要曝露自己對於「到底為何而拍」的困窘?至於能否詮釋一位已死之人,則因自我經驗的投射,而帶保留。
 
二〇一四年,台北捷運發生隨機殺人事件。那之後,與友共同投入調查研究。我們閱讀犯罪者鄭捷的親筆信、判決書、法庭觀察、竭盡所能找到並訪談與鄭捷認識的人。最後,鄭捷願意會面懇談,卻在即將見面的前一天,遭到槍決。
 
死亡從此埋葬了有別於法院對鄭捷為何殺人的理解途徑。連最後一點點,非虛構創作類型裡,書寫者介入以取得某部分田野式觀察的基礎,亦遭抹殺。曾經因此萬分焦慮,急切地希望與鄭捷的家人聯繫。但這迫切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大。沈默的鴻溝使我反省:當對方尚未準備好傾訴與面對,對於紀錄的渴求,究竟基於什麼?
 
探問的答案,揉合了身為記者對於想要掌握社會病灶的膝反射。而鄭捷以這種殘酷的方式拒絕存活亦呼喚了生命經驗的創傷。最後,是對於能開拓某一領域的渴盼。最後一項,正是喬治.歐威爾對創作者下的第一項診斷:絕對的自我中心。也正是在意識到自我的過於躁動、被記錄者明顯感受的退縮,以及重新釐清這次紀錄所最重要的目的,認知到「或許不寫成稿子也是記者的工作」。
  
以我的暫時不寫,對比吳耀東最後仍然剪出了《Goodnight & Goodbye》,並非要藉此評斷道德高下。如前所述,我對記錄者不能詮釋亡者帶有保留。畢竟死亡若是完全的阻隔,那麼面對紀錄片這一非虛構形式要求的創作,它將很難是我們拓闢世界邊界的工具,甚至連歷史的恢復與反轉都沒有可能。而當攝影機的攝錄鍵啟動,即是對彼此觀看的同意、認知所有傾訴將可能被他者任意詮釋的狀態。
 
也因此,我不因被記錄者的死、社會對於前作的觀感與討論框架,乃至於對舊有素材如何使用的無法辯解,作為對《Goodnight & Goodbye》的評價前提。相反的,我是以初初觀看的疑惑,及《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中,吳耀東愛上那個被眾人反對的恐怖所殘留的傷痕,作為認識《Goodnight & Goodbye》的基底——它的確不是《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延伸。精確來說,那曝露自己對於「到底為何而拍」的醜態,或可視為對這二十年來外界評價的一次總回應:在那座以慾望搭建的房子生活的,不是你們,是我與辜國塘。強調著:「故事的主角不是他們,是這些房子。」
  
  
他覺得蔡是沉著、微弱地撐著活著,變成濕泥地上流動的影子,這樣等待十幾年,就是在等他,等他推門進去找他的那一晚,佈置了這樣一個戲劇性的死亡演出。再微弱不過,再自然不過,像風拂過沒有人留意。 
 
但蔡知道只有他,他這個人,
紀錄片的攝影機沒觀看著,像下符咒,
曝光閃電被死死記下,
這個浮花浪蕊嗎?風中微塵嗎?
悲哀到不能悲哀的那一抹輕蔑,或如惡魔的微笑。
蔡設計好了,讓他演那齣爛戲,
最後的收屍者。
 
在膠囊狀如病房的展場聽著駱以軍,那畫面對應辜國塘曾說,他最喜歡的電影一幕,是荷索《生命的訊息》的最後一個鏡頭:汽車奔馳而去,有一抹煙。
  
二十年後,辜國塘以煙塵之姿,再度被記憶。同樣嗆得人滿眼淚與迷霧。
 
吳耀東虛偽嗎?矯情嗎?再一次地利用嗎?
喧囂裡我只想:他親見了死亡。而若重蹈,餘留的傷痕,是吳耀東一人經受。
 
「他們的故事,注定斷裂、缺胳膊少腿、很難有較長的延伸。」是說Goodbye的時刻,而我只願祝福,這是他們兩人的最後。

 

猴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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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週末,獼猴研究者林美吟,都會在高雄壽山舉辦獼猴導覽團。她從小跟著熱愛獼猴的父親上山,耳濡目染下,也愛上獼猴。發現人類對獼猴有許多誤解,因此從2010年起辦起導覽,希望讓大眾更加了解獼猴生態。

台灣獼猴,是台灣除了人以外,唯一屬於靈長類的動物。在一九七二年,被列為珍貴稀有的保育動物。

一般獼猴的主食,是果實、葉片、嫩枝芽、嫩莖髓,取食的天然植物達到三百種之多,偶爾也會吃昆蟲、蝸牛補充蛋白質。但隨著人類足跡往淺山移動,棲地遭到破壞的獼猴開始吃起人的食物。

許多農民,一提起獼猴,就滿肚子氣。台中谷關農民羅仁祐抱怨,每到甜柿產季,他每天都得損失三、四百顆柿子。而獼猴不只損耗農果,為了入侵果園的行動,也會破壞農民的設備。
農民想方設法防堵獼猴,始終一籌莫展。他們質疑,這是因為保育政策過頭導致的。每年農損議題反覆重演,讓民代要求農委會,提出對策。

農委會主委林聰賢在2018年一場立法院備詢時回應,因為獼猴數量已經非常龐大,將在2018年六月的野生動物保育審議委員會,重新審視獼猴是否有必要繼續保育。而在這場備詢過後,台灣獼猴真的被列入保育類除名名單。動保團體認為,林務局用數量超過三十萬隻的理由,將獼猴移出保育類,過於草率。同時,農委會也迴避了農損衝突的根源。

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主任陳玉敏表示,台灣獼猴的棲地範圍,分布在海拔零到三千五百公尺左右,和人類活動區域,高度重疊。而林務局始終沒有徹底清查並處理國有林被竊佔的問題。今天就是牠的棲地被破壞得這麼嚴重,否則牠不會隨意地要侵擾人類的範圍。」

動保團體擔憂,林務局將獼猴除名後,保育資源就會稀釋,獼猴可能因為人猴衝突遭遇更多不幸。

不同於農損問題源於獼猴棲地與農地重疊,獼猴搶食的衝突,則來自人類與猴的不當互動。

台東東河鄉的泰源幽谷,是著名的觀猴景點。但這裡的猴群數量之所以龐大,來自觀光客的餵食。長久下來,彌猴養成群聚討食的習慣。有些遊客,會故意用食物逗弄獼猴,導致獼猴為了確保食物,做出粗魯行為。

儘管台東縣政府明定禁止餵食,遊客很少遵守。台東林管處為了抑制衝突,只好放置誘捕籠,透過絕育來減少猴子數量。

因為人類不當行為而被迫無法繁殖下一代,加上棲地和人類高度重疊,林美吟認為,種種條件,都不利台灣獼猴的存續。

2016年,林美吟在壽山發現有一隻獼猴,遭人下毒毒死。告別式中,她唸著一隻又一隻死去獼猴的姓名,這些獼猴,都是人猴衝突下的犧牲品。擔心獼猴從保育類除名,會讓原本厭惡獼猴的人,更加肆無忌憚。在除名風波後,林美吟決定更積極地教育宣導,並且培訓在地收費解說員。

不同於部分農民希望透過除名來解決農損問題。台中谷關農民詹東運認為,人類才是要為人猴衝突負起責任的人。

「不管是農損,或是這幾年經常在遊樂區發生獼猴跟人類搶食的問題,這歸咎起來,就是民眾讓獼猴產生『這是一個覓食容易的地方』的認知。對野生動物來講牠只要容易取得,當然就會養成這習慣在這邊取食。」

十二年前,他因為不堪猴害,參考國外經驗,自行設計防猴電網。架設電網前,獼猴一年要吃掉他上千顆甜柿,現在除非電網故障,否則損失只有個位數。詹東運說,自己曾經回饋經驗給林務局,但林務局設計的電牧器對農民相當不便,使用率低。

走訪谷關多處果園,當地居民的電網,幾乎都是自行架設,電壓是220伏特,危險性高。詹東運說,起初設計電網沒有保護措施,發生猴子不小心被電死掛在電網的事件,經過反覆改進,才成為現在使用的電網。

除名風波發生後,林務局的確強化了電網補助,不論是補助面積,或是資材方面,都有比過往放寬補助限制。但詹東運認為,林務局的推廣腳步早就慢半拍,電網設計若再不改善,恐怕無益解決衝突,也無法真正達到人猴共存的目的。


這場獼猴除名風波,凸顯了保育制度推行時,配套措施不足所引發的對立,以及人類看待衝突的單一視角。今年一月,獼猴正式從保育名單除名,未來如何與猴共處,考驗著人類智慧。


興達電廠脫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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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雄茄萣望向南方,四座銀亮的圓形儲槽與高大煙囪,是人們對高雄永安的第一印象。這是1970年代,因應南部快速發展的工業需求而興建的興達電廠。

興達電廠運轉至今已經有37年,廠內有四部燃煤機組、五部燃氣機組,是目前裝置容量第三大的電廠。但對高雄市民來說,卻是不可承受之重。

地球公民基金會王敏玲說,高雄是空品嚴重區域,位於最北邊的空氣品質監測站經常出現紅爆,其中興達電廠就是重要污染源。「它是台灣現存最舊的燃煤汽力機組,也沒經過環評各方面就商轉,所以其實高雄民眾已經默默忍受這樣的燃煤電廠排放髒空氣,長達三十七年了。」

因應社會大眾對空污的關切,台電預計將屆齡四十年除役的興達電廠,改建為複循環機組的燃氣電廠,初估未來總懸浮微粒排放可以降低77%。為了電力需求的無縫接軌,台電公司主張先建後拆,在環評初審中,引發爭議。

地球公民基金會指出,興達電廠一、二號機的生煤許可在今年底即將到期。為了高雄居民的健康,台電應該配合改建,將這兩部機組提前除役。但台電認為,將高雄的空汙問題全歸咎於電力業,有失公允。

王敏玲表示,高雄空汙的確不能只怪罪發電廠,還包括工廠以及移動污染源,但根據環保署研究顯示,電力業所產生的致癌物質比例相對高。台電對此表示,目前的排放都低於管制標準,未來也會配合高雄市即將出爐的地方加嚴標準,更加嚴格控管排放。不過公民團體依舊要求先拆後建。因為改建計畫不只牽涉空汙防治,還會影響永安濕地的完整。

人稱海哥的林昆海,觀察永安濕地已經有二十多年,近年他發現,這裡成為珍貴保育動物黑面琵鷺的重要棲地。2010年,高雄鳥會將永安濕地推薦為國家重要濕地,全區共130公頃,但這片土地產權是台電所有。2016年,台電跟高雄市政府協議,最後只保留南邊41.25公頃作為濕地。

台電規劃,要將更新的燃氣機組,放置在廠區南側,臨興達路共81.8公頃的濕地上,被環保團體要求應該利用現有廠區腹地。但興達電廠表示,現有廠區都是零星的土地,早已沒有空間容納新的機組設立。

不過考量生態,台電在環評初審後,縮小開發範圍。除了預留14公頃作為日後發展碳捕捉設施用地,實質廠區利用面積只有35.5公頃,剩餘土地皆為綠地、滯洪池與隔離緩衝區。但環保團體認為,只要一、二號機提前除役,閒置的煤倉腹地就足夠使用。或者,也可考慮將燃燒後飛灰填海的灰塘腹地作為室外煤倉,再利用現有室外煤倉改建燃氣機組。不過,興達電廠的回覆是,都不可行。

雙方對於興達電廠一、二號機到底可不可以提前除役的爭點,除土地需求與空汙疑慮,最關鍵的是,台電認為電力供應必須無縫接軌。尤其是台積電與華邦電子即將進駐南科。未來南部地區將新增一百五十萬瓩的電力需求。

第三次環評初審中,公民團體與台電針對供電穩定進行交鋒,台電強調必須要先建後拆來維持法定的備用容量率15%,公民團體則認為,興達電廠一、二號機提前除役的缺口,不必然要靠發電端來彌補。這樣的說法,獲得環評委員的認可。要求台電必須補件再審,興達電廠能不能順利改建,將待五月份的審查結果。


對台電來說,永安濕地這片廣闊的素地,將是未來因應產業擴張,電力需求的儲備用地。但對候鳥而言,卻也是不能消失的棲地。短期來看,這是一場人鳥之爭。長期而言,興達電廠的脫胎換骨,卻象徵台灣用電需求,面臨空汙壓力與土地限制,不可能無限上綱的警訊。這場爭議是不是能順利落幕,將考驗經濟部能不能揮別過往經濟成長的老舊想像。


當前瞻變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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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動浮球,讓裡面的小魚游出。這是水獺金莎,在教導水獺寶寶如何覓食的方法。2014年,金莎因為和母親失散,在金門一條農路上被發現,由於年幼,被後送到台北市立動物園。當年,和她一起來到台灣的,還有一對出生不久的水獺兄弟大小金。他們是因為巢穴遭到怪手開挖,母親受到驚嚇後不再回來而變成的孤兒。

過去,台灣全島1500公尺以下山區的溪流環境,都可以見到水獺蹤跡,如今水獺數量剩約兩百隻,僅金門還有穩定族群。目前,鄰近金沙水庫的金沙溪,因為方便捕魚,又有許多長草區供水獺育雛,是金門水獺最活躍的區域。

金沙溪,是金門第一大河,肩負提供當地枯水期農業用水的重責大任。但早期施作的攔水設施,現在來看,都對生態造成衝擊。而以前的整治思維,更讓上游河段,變成排水溝。

議員董森堡原先期待,金門縣政府在2017年申請2.7億的水環境改善經費,可以讓金沙溪更貼近自然樣貌。第一期工程動工後卻發現,金沙溪最末段的水獺棲地,幾乎蕩然無存。

根據金門縣政府規劃,水環境的改善,是重新打造金沙溪的水泥護岸,然後新種植栽,結合自行車道,發展觀光。考量水獺,也會設置生物廊道跟人工階梯以便攀爬。實際施工後,袁有植被的護岸被全面剷除,新設的護岸全是三面光,而且高度超過兩公尺。不僅如此,連當初為了保護水獺,必須左右岸分開施工的要求,也沒有落實。

根據東海大學生命科學系在金沙溪的監測,因為覓食需求,工區內仍有水獺經過,但董森堡觀察,目前只剩工區外有排遺,顯見水獺逐漸遠離原先棲地,引發水利署關注。

20192月,水利署邀請學者到金門現勘,顧問公司自認工程規劃完全避開生態敏感區,是兼顧防洪跟自然生態的典範,但學者質疑,水獺的習性是沿水路行動,金沙溪幾乎全是水獺棲地,工程應該就現狀要改進的部分盡可能縮小擾動,而不是逕自畫出一小塊區域,「說那一小塊就是生態敏感區。」

學者現勘過後,水利署要求施工單位回填土方,縮短堤防與河面落差,同時種植適合的植物,打造水獺的通行水路。只是植被的恢復需要漫長時間,觀察水獺三十多年的莊西進認為,水獺的棲地難以恢復,且因棲地切割,未來水獺被路殺的問題,會更嚴重。

金沙水獺的家,回不去了。而在前瞻計畫的試誤過程中,另一種保育動物石虎,也面臨了同樣處境。

大安溪跟老庄溪,在苗栗卓蘭匯流而成一塊沖刷地,稱為卓蘭濕地。早期這裡堆放了九二一震災後的建築廢棄物,還遭到砂石業者違法佔用。卓蘭鎮公所為了管理方便與土地移撥的必要程序,向水利署申請7200萬,進行前瞻水環境改善計畫。

不過保育團體認為,鎮公所的規劃設計,是打造水岸公園,和保育理念,毫不相干。鎮公所規劃闢建五公頃結合綠能與農業的公園。包括光電農棚、服務中心、表演舞台、市民農園、兒童遊戲區、露營區以及生態池。為了建設這些硬體,石虎原先能躲藏的長草區,被全面剷除。保育團體批評,這些硬體開發,讓石虎再也不會來到卓蘭濕地。

鎮公所反駁,卓蘭濕地只是石虎會經過的地方,並非重要棲息範圍。鎮公所和石虎保育協會的認知落差,牽涉如何定義石虎的棲地,而這和早期的調查局限,息息相關。

石虎晝伏夜出,行蹤隱密,加上保護色高,一般在野外難以目擊,要靠自動相機才能紀錄牠們。由於自動相機不適合架設在太陽大的地方,導致過去的石虎調查,侷限在山區。直到前兩年,石虎研究專家陳美汀才根據野放石虎的行動模式,發現河川也是石虎棲地範圍。

按理來說,根據水利署規範,前瞻水環境改善必須納入生態檢核,陳美汀的研究,應該被納入考量,現實中,卻沒有落實。

石虎保育協會理事王豫煌說,這是因為進行生態檢核的團隊,對當地環境不了解,也沒有現地勘查的結果。「甚至,若連文獻調查都做不完整,那他就會認為這邊的生態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

生態檢核機制的疏漏,使工程設計完全以人為本,卓蘭鎮公所將濕地挖深、鋪設不透水鋪面,方便人類進出。為了避免原先排入濕地的農業尾水,在豐雨期造成漫淹,還另外建造又高又長的排水溝,被批評根本就是陷阱。

石虎棲地變墓地。引發社會關注。監察委員現勘後要求卓蘭鎮公所改正,鎮公所從善如流,停止後續硬體建設開發,也要補種樹木,不過心裡卻有滿腹委屈。卓蘭鎮公所認為,當初計畫可以核定通過,是因為洽詢了各事業目的主管機關有沒有區域敏感性的問題,「我們問了一輪,都說這塊不是山坡地保育區、河川用地、自然保育區或是野生動物保育區,所以我們當時的興辦事業才會過。」

陳美汀認為,淺山地區大多為私有地,劃設自然保育區有困難,「事實上,甚至連前幾年林務局想要推的石虎重要棲息地都推不動。」陳美汀認為,公部門的工程若涉及生態議題,不能只按行政流程走,思維上也要有所轉換,不能再用過去淺山開發等同沒有重要動物的觀念來進行工程規劃,否則絕對衝突不斷。

大安濕地公園與金沙溪改善案例,不僅凸顯公部門照章行事的問題,以及生態檢核機制的缺漏。學者廖桂賢認為,前瞻計畫水環境的爭議,還包括營造廠商生態不良,以及將水環境改善重點,擺在創造河川景觀的錯誤觀點。

根據水利署統計,目前前瞻計畫第一、二期超過兩百件水環境改善計畫,約有十一、二件因為生態議題,必須重新檢視。外界批評,這根本是前瞻變錢沾。然而預算浪費的案例,不僅僅只有水環境改善工程。

屏東車城鄉保力村與新街村,位處保力溪尾段,地勢低窪,2005年時,被列入八年八百億的治水計畫。2014年,保力溪又被列入六年六百億的流域綜合治理,整治後幾乎全線都有堤防。

2017年,行政院提出前瞻計畫,將水環境建設分為水與發展、水與安全以及水與環境三大區塊。分別編列1500億開發水資源、720億治水、280億營造水環境。2018年,屏東縣政府申請一千萬預算,要來完成保力溪堤防的最後一哩路。然而這樣的整治計畫,卻將再度破壞陸蟹棲地。

陸蟹研究者李政璋說,保力溪是恆春半島極少數的草澤環境,生態多樣性高。在保力溪右岸的陸蟹棲地可分為三區,其中有一塊魚塭是私有地,年初被地主填平。屏東縣政府預計興建的保力溪堤防,緊貼保力溪主河道,他擔憂未來工程將讓陸蟹被全體活埋。

隨著石虎與水獺棲地被迫壞的議題發酵,屏東縣政府這次謹慎處理陸蟹爭議,在生態檢核團隊建議下,施工單位,變更施工設計。不過,在屏東縣政府舉辦的研商會議中,不論生態學者獲當地居民,都認為根本不需要施作堤防,因為保力溪的淹水問題,在於內水,也就是排水不良,而非外水的溢堤。換句話說,保持河口的通暢性,是村莊不淹水的首要任務。

研商會議中,保育團體與在地居民提出停止施作堤防,循五溝水濕地前例,徵收魚塭地劃為保護區來銜接墾丁國家公園的開創性建議。但最後屏東縣府以治水計畫已經核定,必須遵循,否則日後發生淹水問題會有國賠爭議的理由,只修正提防路線、避開其他兩區陸蟹棲地。而目前魚塭地已被完全整平。

針對陸蟹爭議中,民眾質疑前瞻計畫不具顛覆性的思維,水利署回應,這必須倚賴土地利用分區的明確劃分與執行,「否則我們很難說服民眾我的河道就是要這麼寬,那我必須去拆你的房子、必須去徵收你的土地。」

學者廖桂賢說,目前前瞻水環境計畫爭議,在於前瞻計畫雖然強調由下而上由地方政府來提案,以符合地方需求,但當缺乏上位的整體計畫去告訴民眾,該縣市、該流域適合做什麼樣的事情,就會往舊有的工程思維傾斜,「前瞻水安全,甚至是前瞻水環境改善,應該是生態系統修復。不是純粹只是親水,或是把本來不是很漂亮的三面光,改成比較漂亮的三面光。」


從金沙溪、大安溪到保力溪,凸顯人類將河流切割對待的思維,無法對應生態應該是整體並且相互連動的狀態。同時也反應,行政部門對水環境改善的思維,依然是以水泥為主,而非納入國土計畫,重構綠色基盤的陳舊概念。前瞻第一、二期計畫的挫敗,能不能換來第三期計畫的進步?端看行政單位是否願意,仔細停聽看。

極東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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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馬崗的海蝕平台上,會佈滿青翠的綠藻,宛如地毯。這些綠藻,是海兔的食物來源。十五年前,長期投入環境教育的陳楊文,為了讓孩子了解島嶼生態,開始帶全家環島。一次來到位於北海岸的馬崗潮間帶,發現海兔,深深著迷。從此不分四季,每個月都來馬崗觀察。

陳楊文說,馬崗潮池可能受黑潮與親潮影響,浪很大,但生物也特別多,一個小小潮池,就有各種海洋生物的卵,等待在初夏時孵育出來、游回大海,「所以整個潮間帶像是一個幼稚園。」

這片海岸,不僅哺育海洋生物,同時也養育人類。當地居民會順應季節捕撈,在春季就是珊瑚草、石花菜與紫海膽,偶爾釣個魚,順服山海來過生活。這樣歲月靜好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家住九份的游伯軒,在退伍後移居到馬崗生活。

游伯軒和太太在2014年向地主買房,經營一家小咖啡店。咖啡店只在春夏兩季營業,秋末入冬後,游伯軒會去釣魚,改賣鮮魚火鍋。在店裡,他自己繪製了一張馬崗地圖,每當有客人來,一定介紹客人去逛逛石頭屋。

馬崗的石頭屋大多都有百年歷史。台北教育大學文創系助理教授蕭文杰說,除了建築工料是就地取材,從建築構件,還能看出人地互動的強烈連結。不僅如此,座落在近海的建築,更是發展出一套抵禦強浪的維生系統。

石頭屋其實是東北角一帶的特色建築。早年卯澳有三十多棟完整聚落,政府從1970年代就說要予以保存。長期以來卻只聞樓梯響。時過境遷,目前只剩馬崗還有完整建物,並且保有利用石頭屋的漁村生活。

居民江陳碧珠說,馬崗聚落由江、吳兩大姓氏組成。清朝渡海來台,當時台灣還沒有整理地籍,居民都是自行佔地拓墾、興建房屋。因為彼此都是親戚,加上偏遠地區對土地所有權觀念薄弱。後來土地總登記時,馬崗土地被歸在少數人名下,其他人則每年付租金給地主。江陳碧珠以為自己會安穩在馬崗度過餘生,豈料開發的腳步,即將打碎她的夢想。


2012年,好樂迪總裁盧燕賢旗下的幾家投資業者,開始在馬崗買地,打算串連大貢寮福隆的景點來規劃休閒產業。2018年起,進一步以部分居民沒有土地所有權,也提不出租地契約為理由,要他們拆屋還地,引發居民反對。

環境權保障基金會執行長涂又文說,台灣從清朝到日據乃至於國民政府來台,一共有兩次土地登記現代化,但國民政府的土地總登記沿襲日據資料,沒有進行更嚴謹的地籍清理,加上居民對土地所有權觀念薄弱,或受地處偏遠與教育程度影響,「當時地怎麼到這些地主身上的、是否夠清楚,各地都有相關爭議。」

儘管如此,開發商還是針對無法提出租賃證明的九戶居民提出告訴,而目前法院傾向認同開發商的說法,要求居民提出所有權證明,或是租賃證明,否則就是侵害開發商的權益。

地政學者戴秀雄認為,就馬崗的特殊性,不能以現代契約的觀念來做裁判。戴秀雄指出,台灣鄉下普遍存在「很可能一大票人住在從土地登記簿上看起來不是自己家所擁有的土地」,但這些人過往是有家族淵源的。「只要這是屬於家族,而買方買到的賣方土地也屬於家族系統裡面的話,我們就必須要合理推斷,當年是有一定默契允許對方住在那上面。」

戴秀雄進一步分析,既然有家族默契,就是民法所承認的「租賃」、「借貸」關係,而這都屬於「諾成契約」,意即也不需要白紙黑字,口頭約定即可。他認為,法院應該要接受馬崗居民是合法居住的事實,否則會違法兩公約適足居住權所關切的核心價值。

擔心法院判決一翻兩瞪眼,社運團體協助居民,透過申請聚落建築群來爭取保留。新北市政府在2018年底曾進行一次現勘,但開發業者明確表示反對意見,認為馬崗聚落經過多次增建改建,大多失去石頭屋原始樣貌,欠缺申請資格,認為居民恐怕「假借文化資產或古蹟之名來掩蓋其他(侵佔)事實。」

蕭文杰則對開發商的說法不以為然。「聚落(建築群)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人跟生活。」蕭文杰說,即便馬崗石頭屋有多次建材的改建,甚或外牆抹上水泥,但建材的更替即是人與生活互動的產物,至於外牆的水泥,根本就是可以修復的事。「如果外觀和原始的不一樣就沒有資格被指定為文化資產,那淡水紅樓早就失去資格!」他強調,聚落建築群所強調的「生活」,是只有在地人才可以去論述的,「很難是外地人隨意進來就可以經營的事情。」


根據我們進行地號比對,發現開發商不只買下石頭屋聚落,而是幾乎包括整個馬崗街圍繞的村落土地。

馬崗隸屬東北角海岸風景特定區,土地很早就做了分區規劃。面馬崗潮間帶的屬於遊樂區,馬崗聚落則分屬景觀保護區與住宅區。至於其他土地,多為景觀保護區。依照規定,只有遊樂區可以進行開發。開發商也表示,絕對不會變更土地使用分區項目。

然而我們比對2013年開發商向營建署陳情的資料,卻發現開發商因為遊樂區土地面積太小又過於畸零,希望改成住宅區,然後將馬崗聚落與其他景觀保護區,變更為濱海遊憩區與景觀區。

陳楊文觀察,馬崗潮間帶的珊瑚因為劇烈溫差,而鍛鍊出超強基因,未來可能是氣候變遷下重要的珊瑚種原庫。近年已經發現陸上的土木工程影響潮間帶珊瑚的情況,讓他憂慮未來的開發影響。

而居民也質疑這種開發方式無異殺雞取卵。「會來我們馬崗三貂角這邊,是因為環境漂亮、房子感覺不一樣,你做高樓大廈,像飯店,到處都有飯店。福隆也有飯店,條件還比馬崗好,但根本經營不善。」


事實上,這波投資,是源自於2010年行政院提出的改善庶民生活行動方案。當時行政院長吳敦義規劃區段徵收東北角特定區中的景觀保護區私人土地來興建旅館,就曾引發社會疑慮。由於社會反彈過大,這項計畫後來廢止,改為允許財團去收購土地,再向政府提出興辦事業計畫來進行開發。

曾擔任營建署委員的律師詹順貴直指,開發飯店或旅館從來不是投資商的核心目標,「他們最大考量因素,還是透過土地變更去尋租。簡單講就是要從中擷取土地開發的利益。」

近年,從福隆到馬崗不管山坡或海邊的景觀保護區私人土地,都被大肆收購。光是盧燕賢旗下,至少就買下了福隆山區、卯澳海邊與馬崗三處大片私人土地。戴秀雄擔憂,馬崗前例一開,未來東北角沿線恐怕爆發大規模迫遷爭議。


曾抵禦過無數東北季風與大浪的馬崗居民,能不能度過這波開發浪潮?居民還在努力,也期待外界更多關注,與他們共同努力,留下極東的美。



告別核電的漫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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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一廠是政府在1970年代推動的十大建設項目之一,1971年底開始施工,1978年商轉。一號機在2018年底屆齡40年,正式停止運轉,而二號機也將在今年七月,功成身退。

台電表示,如果2019年順利啟動除役,會先將用過燃料棒移到冷卻池中,預計耗時八年;再來是將燃料棒移到乾貯設施,開始拆除與輻射污染相關的設備跟大型廠房,預計耗費十二年。之後,還要進行三年環境監測,再用兩年把土地恢復原狀。總計要花25年。

如何在取出、移動用過燃料棒時,讓電廠穩定運轉,是除役要確保的第一件事。台電為此,經常演練。目前核一廠有6150束用過燃料棒。退出後,會放進密封鋼桶,再送到乾式貯存場存放。

台電說明,密封鋼桶會完全焊死,為了保障居民健康,還另外打造一個混凝土護箱,把輻射值再降到法規的五分之一。不過目前乾貯設施,遲遲無法啟用。

2008年,台電因為核一廠用來存放用過燃料棒的冷卻池即將爆滿,提出興建乾式貯存場的政策,引發強烈反對。不過,當時環保署還是通過核一廠的乾貯計畫,目前第一期的露天乾貯已經建設完成。第二期的室內乾貯則還在進行。

2010年,台電取得水土保持證明,後來卻變更設計。由於鄰核一廠的乾華溪上游是農委會公告的土石流潛勢區,新北市政府以台電沒有按圖施工為由,不肯核發水保完工證明。其中2017年一場豪大雨,讓核一廠的邊坡坍方,更讓水保疑慮,僵持至今。

台電強調,變更程度是法規容許範圍,經過兩次訴願,台電都勝訴。而相較於將用過燃料棒放在冷卻池中,乾貯設施其實有比較高的應變能力,希望盡快啟用。

20193月,環保署審查核一廠的除役計畫,環保團體希望台電配合除役,等室內乾貯完成後再移出燃料棒。而環評委員則對乾貯設施遇上災害風險的問題,提出疑問。

台電強調,除役過程會比照營運時的嚴密規格,定期抽驗鋼桶確認沒有腐蝕問題,並針對溫度進行監測,確保輻射沒有外洩來影響除役人員跟居民的健康。同時也承諾,這些核廢料只會在廠內存放四十年。

這場會議,沒有結論。環評委員要求台電補充除役風險的因應機制,送環評大會再審。

2019515日,環保署環評大會即將確認核一廠除役計畫,是否通過環評,環保團體除了表達期盼,也希望台電針對核廢料最終處置的困境,有具體回應。

台電表示,在第二期的室內乾貯還沒有啟用之前,不會拆掉燃料池,以保留可以改裝的空間
。至於高階核廢料的最終去處,台電正在努力找尋。

由於核電除役是當地居民高度期盼的事,環評委員討論過後,決定通過核一廠除役計畫,預計七月核發除役許可。只要新北市再核發核一廠乾式貯存的水保完工證明,除役工作就可以正式展開。

核一除役後,核二與核三除役期程也將要來臨。原先台電評估除役經費是3300億,目前可能提升到4700億。但暴增的經費不是最大問題。石門區居民李宗烈認為,現在核廢料依然留在核一廠裡面,「有除役跟沒有除役不就變得沒什麼差別?」他希望政府還是要趕快建立最終貯存場,否則核電問題,永遠無解。

然而,在核廢料始終難以去化的情況下,許多擁核人士依然希望續用核電。他們認為,目前政府主張2025年燃煤30%、燃氣50%、再生能源20%的非核減煤目標,會引發缺電危機。在2018年,提出結合九合一大選的以核養綠公投案,主張用核電換取再生能源成長的空間,廢除電業法第95條第一項,明定2025年非核家園的目標。

由於能源轉型過程中,屢屢遇到再生能源開發與保育的衝突,乃至於台電一度以平衡北部用電為理由,要興建深澳火力電廠,引發輿論對空汙的關切,抨擊政府「以肺養綠」,最後公投結果,有將近590萬的同意票。總統蔡英文對此回應,會取消2025年達成非核家園的目標年限,但非核家園的目標,不會改變。

堅持非核,是因為在多方考量下,核電已不再是有競爭力的能源。國際能源諮詢委員會的專家指出,若非中國有軍事考量,全球核電發電量其實逐漸下降。

而根據統計,全球興建中的機組數量,從 2013 年底的68座反應爐,減少成2018年中的50座。這50座機組,有33座長期延宕。而延宕中的機組中,又有15座,在2017年傳出二次延宕的消息。

ˇ曾因經濟因素陸續重啟核電廠的日本,也在2015年起,就因為巨額安全改善費用不符成本效益,陸續關閉敦賀1號機、美浜12號機、玄海1號機、島根1號機等運轉超過40年的5部核電機組。2016年和2018年,又分別將伊方1號機、2號機、大飯12號機以及女川1號機共4部機組廢爐。

回頭來看,台灣如果要續用核電,不只要面對成本考量,還有技術問題以及社會是否能有高度共識。台電以重啟核四為例,首先需要大量經費,其次必須跟奇異公司重談合約。過往經驗來看,就算撇除這兩項因素,單看現場的設備改善與測試工作,就需要耗費至少六到七年的時間。

而台灣三座營運中核電廠雖在福島災後進行安全強化,但並非全廠都有改善,地質學者陳文山認為,以目前核電廠的耐震係數,恐怕無法抵達重大的地震災害。最後,則是目前核電廠所在的的首長,都對核廢料相當頭痛,主張政府必須先解決核廢料問題,否則免談延役。

綠色公民行動聯盟認為,轉型過程本來就會遇到許多挑戰,各種能源在興建過程,也都有各自的問題需要解決。這些問題都會影響台電掌握供電穩定度的精確性,但相較於其他能源,核電所衍生的風險最大。「光就一座核四,蓋了幾十年都沒蓋好。」

儘管如此,擁核團體依然以空汙、缺電為號召,再度發起公投,要求立法院訂出「核能減煤專法」,規定2030年之前,核能發電的占比,不能低於燃煤發電,引發民進黨秘書長批評根本是以煤養核,呼籲民眾在年底的公投不要輕信。

2019427日,有超過一萬名民眾再度走上街頭,訴求反核。他們不知道,要走多久、要走多遠,但他們大聲倡議、腳步堅定,一步一步,走向非核家園的終點。



樂生院民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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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喊一個口號:強拆樂生毀人權!黑箱重建騙院民!」2019410日,樂生保留自救會和聲援者,再度來到衛福部前抗議。他們已經記不得這是十多年來的第幾次陳情,只知道,訴求完整保留樂生、讓院民安心續住的盼望,始終沒有實現。

2005年到2008年間,樂生保留運動曾是台灣社會運動最搶眼的一樁事件。十多年過去,如今鮮少有人繼續記憶樂生。樂生保留自救會榮譽會長李添培說,用盡餘生投入樂生保留,別無原因:因為樂生見證著台灣重要的公衛史與人權史。

李添培是花蓮人,14歲那年被檢查出有痲瘋病。早年,痲瘋病被當成無藥可醫、會傳染的疾病,院民必須強制隔離。1930年,日本人在新北市新莊區興建樂生院,成為台灣最早隔離痲瘋的地方。當院民從大門走上長長的山坡,進入行政大樓,從此生老病死,都在樂生。

行政大樓因建築型態呈王字型,又稱王字型大樓。第一進是行政專屬,第二進有重病房,第三進則是領藥等空間。但痲瘋病特效藥還沒問世之前,許多人因為隔離政策,非瘋即死。李添培記得,1950年左右,院民自殺數量激增,院內虔誠的佛教徒,自行募款興建棲蓮精舍當寄託,李添培當時就是參與興建的其中一人。

熬過隔離政策的院民,胼手胝足把監獄打造成家。1994年,台北市捷運局決定要用樂生院土地興建新莊捷運機廠,為此必須迫遷院民。院民曾經希望樂生院指定成古蹟,讓他們原地續住,但因為土地與政治利益,沒有成功。

為了保留家園,院民一再抗爭,終於在2007年,獲得時任行政院長的蘇貞昌宣布,要在捷運能順利通車的前提下,同時保留樂生。經工程會協調,最後決定了保留40棟、10棟拆遷重組的保留方案。

這個保留方案,因為捷運局忽略了樂生院所在的地質問題,一度引發走山危機,這也使得樂生院的重建政策,一再拖延。2018年,新莊捷運機廠接近完工,樂生院的重建也開始進行。院民原先期待,捷運機廠完工後,樂生院能恢復原來的地景,卻因捷運局施作了所謂的「懸空陸橋」案,讓樂生院的大門與山坡,難以回復面貌。

懸空陸橋案,是捷運局在現有捷運運輸軌道上方所設計的一座離地九米、約三層樓高的陸橋,以便用來銜接樂生院舊院區與新莊中正路的對外通道。這樣的設計,迫使院民必須使用電梯才能進出。院民認為,因使用代步車、手腳不方便、擔憂被關在電梯的因素,希望捷運局能改變施工方案。在學者喻肇青、劉可強的協助下,規劃出「大平台方案」。

大平台方案的構想是在現有捷運機廠軌道上立樁,透過立樁的方式,能讓這個對外通道形成自然的緩坡,既使院民方便進出,同時也能重建過去的樂生大門意象。

大平台方案經國發會協調後,捷運局坦承技術可行,但這個方案必須減少軌道,導致捷運班距拉長三十秒。捷運局以此作為拒絕改變施工方案的理由,加速趕工,如今,從新莊中正路望向樂生院,就會看到一座斷橋狀的建物。讓樂生院民藍彩雲痛聲批評:「做這個陸橋連一點原貌都沒有!山不成山、海不成海,以前樂生很美,卻變成這樣,根本不像樂生!」

「這不只是違背了過去蘇貞昌院長喊出的樂生保留最多,它其實再度形成二度隔離!」國際愛地芽協會林秀芃指出,樂生院是文化部所認定,具有世界遺產價值的文化資產,現有的重建方案,完全違背聯合國UNESCO認定的重建標準。她同時強調,重建應該是整體的思維,同時需要考量院民需求,「但衛福部在院民仍有疑慮下,強推行重建方案。將樂生醫療人權園區的重建案,分為八個標案,每個標案各做各的,都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

執行單位獨立作業的狀況,導致樂生大門的門柱被拆掉,林秀芃到主導重建的衛福部要求咎責,卻得到衛福部「完全不知情」的回應。在樂生院民強烈主張下,衛福部同意,會去了解門柱被拆的問題,同時也會讓院民參與重建。只是,當樂生療養院方舉辦「入口意象說明會」時,依然是單向溝通的狀況。

樂生療養院方表示,已就被拆除的門柱進行了解,判定門柱不是古蹟,未來可能採取把被拆掉的門柱放入博物館、於現址設立仿古門柱,或是將被拆除的門柱裝回去,加強基礎避免危險。其次,則是對院民強調,院方無法干涉捷運局現有的懸空陸橋,因此樂生入口意象的部分,僅就「未來院民要使用電梯或是需要旋轉四圈的廊道接到現有九米高的平台」進行設計,要求院民選擇。

這場會議,許多院民仍提出反對意見,台權會代表施逸翔認為,樂生院方應就院民需求,向上呈報請求更多的協商可能,而非要求院民接受現有限制下的規劃設計。但院方對此並無正面回應。

文資專家凌宗魁直言,樂生醫療人權園區將是台灣史上第一個「活的博物館」,捷運局作為交通工程單位,會固守專業本位,導致跟博物館或人權的概念有所衝突,但既然當初的政治承諾是讓院民能回到舊院區續住、且最大程度保留,應該先暫緩目前有衝突的重建範圍,先達到讓院民住回去的承諾,之後再就其他面向慢慢討論。


院民與專業者的建議,行政部門會聽進去嗎?樂生院民茆萬枝十分悲觀。但他撿拾著殘廢的木料,用殘缺的手,打造一座又一座樂生院的模型。他們悲觀,但還在等待,社會如何回應,關於他們曾被錯誤對待又迫遷的錯誤歷史。


多重曝光的稀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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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端傳媒針對六.四出了系列報導,其中一則,是訪問多位攝影師對六.四的記憶。編輯台將這則報導題為「多重曝光」,希望將時空拉回當下,為記憶的場所一次次添增複雜。複雜意味深長——不只是分歧的述說、人物的多元,更關鍵的是評論人夕岸對不同政治立場之於六.四僵化言說的提醒:「越是強調人民不會忘記,真正的抗爭主體就愈發消失在歷史的盡頭。」
 
記憶的政治變成政治的記憶。這同樣適用於我們對發生在台灣廣場運動的描述。除非,記錄者能細分每場倡議總是有分歧,而分歧對應叱吒於媒體之外的,一群群被代言的人。然而,鏡頭往往被張力吸引,為了故事的生命,或因對事件當下巨觀視角的不能與無能,記錄者很難不將鏡頭緊緊繫縛於有光環的人。長時間下來或成包袱。若不能拉開距離、加入辯證,將依附在被攝者的眼睛,重映空洞陳腐的敘事腔調。
   
 
 
「很多人以為這部片在講政治,但它更多是在談論青春。」紀錄片導演傅榆重複強調,她想討論的是少年少女乃至於自己的理想、失落與反省。此番言論當然可以成立:傅榆並非在三一八運動才開始記錄陳為廷與蔡博藝,而她的剪輯表面來看,的確也側重在兩位被攝者的追尋與起落。然而,這樣的立論其實弔詭,因傅榆並非毫無意識地選擇被攝者,其穿插的旁白更一再提點著蔡博藝與陳為廷的代表性;而傅榆口中的「青春起伏」實際與政治密不可分。片頭天安門廣場與其後的佔領對應,展露島上政治鬥爭的敘事嫁接。正是這詮釋權的奪取過程,與傅榆本人的認同困惑牢牢緊貼,並囊括了台灣主體的進退維谷,乃至三一八運動的輪廓與餘波。
 
在傅榆的定義裡,青春聽來像是一段特殊且牢牢和理想主義扣合的狀態。現實上,青春卻非憑空而至,也未曾真空——所有行動都有時間的累積、價值的驅動、歷史的包袱乃至於政治學習。對某一意志的追求即慾望。而慾望,慾望本身其實混濁,不透不淨。
 
上述對《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描述亦可套用於另一紀錄片導演江偉華的《街頭》。江偉華在國藝會的專訪裡提及,「我的拍攝軸線離不開那個年紀的人,在他們成為被定型的大人之前的那些選擇、狀態、困惑等等,我想要談的是一個這樣的特定群體。」這敘述與傅榆對青春的想像幾乎一致,但成人與少年的界線為何?是否為「學生」「年紀」等標籤可以涵括?在與國族高度相涉而非單純社會議題攸關的三一八運動中(甚至包括野草莓、反旺中),這樣的「特定群體」說,是否成立?尤其當被攝者鮮是佔領行政院那晚,被國家暴力打得頭破血流的「社運初心者」。
 
以「學生」為界線的想像是百合花的遺緒。而這花系列象徵的未能脫鉤有著政黨政治的算計。數十年來台灣諸多衝突之所以最後總是收攏進代議政治,而非那被磨耗至爛總與理想主義扣連的「革命」二字,恰恰是長期以來二元對立壟斷的結果。
 
三一八運動第一個清晨議場裡的第一點聲明:馬英九下台。在那聲明後我離開議場徘徊至其他人群所在進行觀察——如同兩位導演也都記錄到的:封鎖線、入議場的報備制、直接民主的困難……,以反對形式民主為名的運動反對了它自身。這一切都有因緣,明星光環並非完全的偶然,兩大代議之外的小黨或其側翼,老早蠢蠢欲動。是以江偉華鎖定觀看的佔領行政院,是長期以來就進行而今不過檯面化的鬥爭。那與張之豪等人是否為三一八裡的媒體焦點無關,他們從來不僅僅是「在你我隔壁的陌生人」。
 
對這些脈絡的或割捨、或忽略,也許更寬容地看——就僅是導演對紀錄對象的定義不清,導致導演必須藉由紀錄片之外的話語來補充、強化觀點或拍攝意圖。最終剪輯完成了、播映了,影像卻無法清楚闡明自身。
   
 
  
這攸關兩位導演對素材的處理。江偉華於放映週報受訪時說:「紀錄片拍到後來面向的終究是自己,你在拍他,你也是在定位自己是什麼。」同時也希望《街頭》是一部巷內人看的紀錄片,「讓不管是在哪個位置參與這場運動的人,可以去理解當初在各個不同位置的人所身處的環境、所面臨的條件、所擁有的無奈、憤怒等情緒,以及最終做出的判斷。」
 
溝通與理解。多數人都能肯認為紀錄片所欲及所能創造的。江偉華選擇呈現的是那並非被打得傷痕累累的一般普通人的被攝者們,儘管他說,自己只是想要盡可能還原而不介入,但無意識的拍攝沒有可能。鏡頭從來主觀,為何選擇還原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乃至於這場運動所謂站在對立面的人,都有導演隱而未說的立場在。
 
因而這看似客觀冷靜的還原,反而呈現了一場讓人憤怒的辯解——若鬥爭裡的怯懦、所產生的惡都可以用這些結構作為理解的破口,那麼江偉華所記錄的人抵抗的「暴」,難道沒有可同情、可理解、可原諒之處?
 
不,並非意指三二四那晚出動鎮暴警察的政權亦有委屈、值得理解。而是作為紀錄者,立論基礎必須公平。暴力是政治鬥爭必然出現的結果,暴力的身世是權謀的共構,責任的歸咎不會只有一方。抗爭者的犧牲,是為了理念而非為了成為某些人晉身政治的踏腳石。如果江偉華紀錄的對象,認為他們所反對的,必須抵抗到底,並且終究以佔領運動中千瘡百孔的代議政治作為結論,那麼作為那一晚因鬥爭而被粗暴對待的人及觀影者,又出於什麼原因,必須嘗試去接受?
 
江偉華對上述提問的空白,或與傅榆一再自陳的話語雷同:無法處理紀錄素材裡龐大四散的線。也因如此,傅榆將自身加入,以期讓大政治能限縮為小政治,以幽微的方式來歸納。若獨立審視紀錄片的內容,素材的裁切乃至於導演自身角色的加入,已算收得妥切。但傅榆一再宣告的紀錄初心、紀錄內容、後續各種訪問的補充以及在金馬獎上的宣告,卻始終讓我感覺相互扞格。
   
 
 
這麼說並非對這部片及傅榆真誠的否定。《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有值得激賞的部分,傅榆不僅呈現兩位被攝者的多面性,且因長時間於各種狀況下紀錄被攝者,撿拾到我認為全片最珍貴的「荒謬」:
 
蔡博藝因中國身份,於淡江的校園選舉被競爭者惡搞,這戳刺了被貼上倡議平等不講「出身」的台灣的假面具;在被佔領議場中處處可見的支那賤畜標語,亦遙遙呼應殖民的話語。而自詡為台獨份子的陳為廷面對中國打壓的過度想像,則顯露一則關於被劃分或歸類為「青春」「理想」「天然獨」這一派人所感受到的不同的中國浮水印——這三則印象是台灣認同困境的濃縮,未曾融合,但在政治鬥爭的語言裡,每一方總宣稱自己的認同能夠覆蓋全部的民意。
 
認同困境並不純然是族群的議題,更囊括經濟發展紅利的誘惑。這裡頭有既得利益,但既得利益也有階級差別待遇。眾多分歧,從來無法藉由口號獲得共識。在三一八佔領運動中曾經這麼寫——
 
這陷阱正是布希亞描述的「誘惑」:「誘惑與挑戰的策略正好對反於溝通的策略。」社會學者朱元鴻指出,正是在不溝通不談判不妥協的情況下,挑釁/誘惑的兩方得以共享著相互增進權力而且繼續升級的共謀秘密。
 
在此情況下,一般人只能被迫在一次次的升級裡被迫選擇,選擇單一、選擇化約,到最後,選擇憎恨。而這一次次疊加的對立,則再度貢獻給我們恐懼、排斥的那一方,用以增進權力的養分。這是貪食蛇的寓言,然而無論北京或台北,廣場上初始希冀保護的,始終是人。 
 
蔡博藝之於這部片,其實應該是槓桿、或後照鏡。她在台灣不斷升溫的佔領運動與陳為廷兩人的遭遇相互對照,濃縮了作為紀錄者在窺見三一八運動過程,僅只強調形式民主的弊病,乃至於操作獨斷政治語言對民主自由的扼傷。這是所有目前三一八相關紀錄中,僅傅榆的影像所能追問與辯證的。但她或因不忍,或因無力,總之隱晦地輕放了。
 
當這輕放併合她在金馬獎的陳述,便使我接收到一種混亂:傅榆似是直接接受台灣、民主、獨立三組符號全然可以互通有無——然這卻是三一八運動,對主體拋出的、待思索回答的天問。更尖銳的問題還有:傅榆無處不強調她開始拍攝記錄片是因為反抗標籤,標籤卻是台灣政治運動裡最不可或缺的一項武器(同時也是影片中屢屢提出的質疑);傅榆在片中歸納了不要造神,卻在紀錄片受到好評、一個傳播渠道極廣的場域裡,成為神。
   
 
 
原本的小政治,又突然躍升為大政治。但這躍升的基礎欠缺對「台獨」這個大圖像主流敘事的更多質疑與確認。紀錄片原本保有尷尬曖昧的流動性,最後卻被擠入一個需要有力辯證乃至於對自身狀態清理的格局而顯得左支右絀。不清楚是否三一八乃至於傘運的轉折使傅榆選擇了立場,但這反而讓最初的真誠失去該有的純粹,那個原本可以寬廣追問作為僑民後代、「非本省人」身分的可能性,被一起鎖進了三一八的單向街。
 
「這部片更多是在講青春。」如果沒有對素材的期待,可以全然平靜地接受這樣的宣稱。但始終記得三一八當晚正要出門時,電腦那端於巴黎攻讀博士的友人W問我:
  
「大家是去交朋友的,妳去幹嘛?」回頭看,這既是W預見歷史重複的嘲諷,同時也是對記錄者的提醒:記錄者不能只是去和人交朋友的。
 
貼近被攝者與和被攝者交朋友並不是同樣的事。導演林謙勇的《建設未完成》即可拿來與江偉華與傅榆的紀錄片對比討論。
 
林謙勇選擇了一個不亞於陳為廷複雜的人物作為紀錄對象,同時涵括了這座島嶼對內與對外要面對的問題。他緊貼著被攝者王鐘銘,卻於剪輯時維持著極恰當的距離,有力度而非如傅榆那樣溫軟的觀看被攝者。
 
《建設未完成》裡沒有太多三一八運動的元素,但林謙勇的提問方式,卻濃縮了一個個人在思考台灣如何變成一個主體的過程當中遇到的各項困境。那裡頭有天真、有搏鬥,也有狡詐與算計。林謙勇不說「反省」,更無意給出答案(事實上誰也不能給出一錘定音的答案),卻透過淡水新市鎮這樣具體的意象,及王鐘銘投入選舉的過程,悚然表現了譫妄及人對譫妄的耽溺。
 
譫妄是現實,更是隱喻。從片名到素材的挑選與剪輯,林謙勇透過影像的層層疊加給出比語言更多的東西。這讓我想起近日讀日本作家川上未映子訪問村上春樹的問答錄。村上春樹對於小說家做社會性發言的提問時,做了這樣的回答:
 
「我不希望讓語言繼續枉死。對所謂新左派人物的言辭深感牴觸,我在思考到底該如何才能一邊迴避那種東西一邊表達自己的看法。」
 
「至於到底該採取甚麼方法,我也還在摸索。慎選遣詞用字讓訊息傳達得更好、找到打造場所的方法,這就是我現在誠實的想法。」
  

不僅是小說家的課題,同時也是紀錄片工作者的。

《回程列車》與《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穿越蟲洞的漩渦,持續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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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曾有一段時期,隨母親與她的情人遷徙。一處屋房位於盆地北邊。新人新家,閃亮如日芒。但那公寓其實死去甚久,它的地基是墳場。在那裡我曾遇過魑魅魍魎。道士在我昏厥時掐指一算:啊許多人被槍殺於此。一個名字,一個,或更多家庭。仇怨齊聚,母親聽見廚房裏悉窣的塑膠摩擦。幽靈幻身為鼠,夜夜糾纏。她與男人速速搬離,橫跨對角,盆地南邊三角埔。
 
新的房屋正對鐵路。或是記憶的錯覺,亦者窗是遁逃的投射。印象裡,房屋的窗離鐵軌很近,火車日夜轟鳴。窗有時幸運對窗。另扇窗裏有眼,有臉。但車速太快,轉瞬模糊。都是經過,窗是中途,月台在遙遠的彼處。
 
想看清楚,也想停駐。於是愛上火車。青春時常搭藍皮綠椅的慢鐵去旅行,於月台下車後徒步走入人的生活。有部落,也有農村,與人談話即是故事的起源、關係的基礎。一次讀友人黃湯姆某年於聯合文學專欄的一篇散文〈拍風景的人〉,有這樣一段文字:
 
「過去異國行旅時,慣常把相機擱在座前或船首,無目的地連拍,若見風景,得見風景,就回頭往地裡走去,去問人,去同他說話,去走進他們的生活。期約的目標訪談與事前準備的資料閱讀,只有在這樣無目的切換中,才會浮現出人地關連,才會接串成篇。」
 
只是成篇的終會散佚。當記錄者轉身離開,返身坐在車廂最後一節,將看見鐵軌在速度中扭曲成漩渦,爾後被暗吞噬。
 
關係恆常處於光陰的落差。
而人就在其間,被時間鑿刻。
 
鑿刻有傷,人會試圖保留,撫觸修復,憑供緬懷。然而相較於文字,攝影的保留方式帶有專斷的強勢,「一切」被凝凍在快門按下的瞬間。而當「一切」在不同記憶主體中總是開展分歧的敘事,我們如何理解那些死去的所愛?
 
時間或許是解答。時間能微距,時間有巨觀。導演黃邦銓分別以《回程列車》與《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詮釋兩種時間尺度下,人與其交纏後的溫柔與殘酷。
 
〈回程列車〉第一顆鏡頭是對一幀泛黃舊照的凝視。畫面是一棟房,局部糢糊的放大。透過旁白我們知道這是一名男人的故事。男人與觀看者並不生於同一時代,彼時沒有便利的電,而是燒煤取暖的年代。然後旁白轉換,是黃邦銓從他所在的法國圖爾寬啟程往南。黃邦銓並不採用運動的鏡頭。而以一張又一張他於火車旅程中拍攝的照片搭配旁白作為敘事的遞延。
 
黃邦銓的旅程與男人的旅程交織。隨著男人的生命細節被揭露,照片其餘被遮蔽的也一一浮現。然後我們知道,男人歷經戰爭、流離失所,茫然卻又堅韌地迎向運命的載浮載沉。直至最後,觀者才會知道,這是導演祖父的故事。
 
乍看之下,似乎有著尋根或鄉愁的命題。但黃邦銓的意圖該不在此。整部影片,祖父始終都只是「他」,沒有名字。換言之,「他」可以是任一人的祖父。而即使黃邦銓稍微提及了年代與屠殺,終究還是抹除了大部分的細節。
 
某程度來說,黃邦銓將電影中習以為常的以影像為主體的敘事邏輯,改以聲音做為引領。既是旁白的敘事,亦是在連續紀錄中,萃取而出,那些能夠跨越包括地理與時間界限的現場音——如一名未買票的男子高喊種族歧視,如即將到站的提醒,或是海浪的召喚。聲音並不直接指向詮釋與指控,而是魂靈般的,一直在。
 
許多創傷場域中,我們試圖抹去圖騰、塑像、語言而復建立自己所信的模型,近年尤其擅用宏大的國族敘事取代個別的生命經驗,彷彿所有死亡都能一致、一切悲傷都有雷同。但黃邦銓迂迴繞開。他嘗試用生命的破碎本質去處理散置於時間底的切割,人最終才能得見並理解相片與相片中人的全貌與傷的來處。
 
於是仔細想,只能是火車,不能是其他。火車這項交通工具濃縮並連結各式樣的象徵:戰爭以及現代化。去鄉以及復返。火車甚至可以幻化為電影——窗是攝影的格放,透過口述岔出成分鏡。時間因為導演而倒帶,注目讓安靜的開始靈動,物件與記憶因得死而復生。
 
前述提過的散文作者黃湯姆,後來以本名黃同弘於地圖上癡迷旅行。這一兩年他出版以遙測影像為主的兩本著作《反轉戰爭之眼》與《不可見的臺灣:農航影像下的異視界》。透過史料比對、地理變遷與口述史憶,去理解一張張被時間凝凍的景緻。
 
書寫時我們常有討論。因他爬梳的地景中,常是我從事環境報導時凝視的慘酷。如彰化二林的相思寮、新莊的樂生療養院……每個地景都有悲歡,人在已被固定的框景裡遺忘。重新而深入地記述成為書寫的動力。如他一次演講中提及:
 
「情人的消失,背後是一個盛世兵政與環境的衰敗,他消失在那反覆的勞動開墾中,他消失在那敗壞的國家機器之下。當然,這只是黃土高原環境變遷中的一個切片,但於我,卻是不斷重讀一首詩或尋找一個人的過程。這些年我常在找河,但找的其實是人的故事。比如花蓮溪河灘地的改造,那是戰後被遣返而最終只能於夢中重見出生之地的灣生,那是失卻家鄉與母親、無以歸返,在這異地河灘耗盡最後的青春的榮民,是甘耀明小說中抱著溪石顫抖的人物。花東縱谷的溪灘從最初的獵場,到日治時期國家與資本的大舉進入,到戰後三十多組沖積扇群的逐一消失,地理的故事,就是人在其中勞動、受苦、幸福與離散的故事,就是人在夢中會不斷復返那個場景的故事。」
  
黃邦銓似乎也行走在類似的路徑。
 
不同於《回程列車》裡,採取向內探索、帶有完整記憶的溫柔目的,《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則以「出走走向他者」而更清楚地指向生命必定帶有的殘酷。
 
火車窗景掃描過農村、魚塭、鐵皮工廠、水泥住房,在這些影像裡我們難以辨識出任一明確的鄉鎮位置。這是台灣戰後現代化後的結果,地理特徵因為單一的發展想像而抹除差異,而留在那裡的大多數是殘老或中年。
 
鐵軌正對家門,但在門口端坐的父親,不一定能見到北上求學或工作的孩子下車。人子會在鐵軌上被快速地來回運送,那麼快,那麼快,可能連父親的臉都模糊。模糊使我們輕忽,離異是在這樣的瞬間產生。
 
於是人習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若無特殊事件,那一日似乎沒有被銘記的必要。弔詭的是所有悲傷都奠基在看似素無起伏的平日,是那些平凡凸顯了生命中某一重要節點——
 
黃邦銓詢問一名老人,「去年我坐火車經過這裡,彼時你在做甚麼?」老爺爺記不起了,可能就與妻子在門庭前靜坐,看火車經過。看火車經過,看時間經過,分秒又分秒,而妻子有一日,再也不會坐在他的身旁。但火車仍會經過,時間仍會經過,分秒又分秒,老爺爺有一日會不再惦記妻子已經不在,直到有人輕輕地問:「去年我坐火車經過這裡,彼時你在做甚麼?」
 
那問句使我想起聶魯達——
 
「彼時,你在哪裡呢? 
那裡還有些什麼人? 
說些什麼? 
為什麼當我哀傷且感覺到你遠離時, 
全部的愛會突如其然的來臨呢? 
暮色中如常發生的,書本掉落了下來, 
我的披肩像受傷的小狗,踡躺在腳邊。 
總是如此,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 
你總是借黃昏隱沒。」
 
影片的最後,黃邦銓使用特效。暗夜中有家,是金黃的邊緣。最終家會傾頹、消散,但因被記憶、被傳述,而有片刻,瞬閃如星。
 
黃邦銓藉此提醒了憑弔是人類特有的情感形式,而愛總在此時才突如其然地來臨。衝突且矛盾,憂傷卻美。但要勇敢,凝視時間,人才得以穿越蟲洞的暗黑漩渦,持續旅行。


 

 

家的鏡像:舞入黑暗的日月明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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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今年九月,台中地檢署於南投破獲一個虐死信徒的宗教團體,喚起社會大眾對六年前日月明功集體虐死高中生的社會案件記憶。類似案件,社會常以「邪教」標籤作為理解路徑,鮮少研究成因。為此鏡週刊走訪日月明功案當事人與相關專家、爬梳判決書與相關文獻,嘗試還原事件脈絡及當事人生命故事,對社會病徵提出新的觀看視角。本篇調查因字數關係,將分上、下兩集刊出。
 
 



距離那宗命案已經過了兩千多個日子。彰化縣和美鎮陳家的百年古宅默園,依舊矗立,洗石子門柱上「門對台灣第一山」、「樓觀滄海無邊水」傲視俯瞰的氣勢,卻已不再。
 
守門人說,陳家後代分家後,鮮少回來居住。自命案發生,默園更是鐵門深鎖。六年多來,宅院蔓草叢生。宅邸寂寥,只餘宵小入侵竊盜,或測膽的好事者欲翻牆探險。
  
鐵門咿呀開啟,車道滿是入侵的鬼黃花。原先挺拔的林木非死即病,珍稀立面的「雙獅護盾」泥塑剝落,牆面蛛網四結。守門人要我承諾:不得拍照。我允好,他才取來鑰匙,引我入內。
 
默園原設計為一ㄩ字型建築,完工後,陳家人又於後方缺口處興築一排房舍。「當時那個高中生,就被關在這排的倒數第二間房。」事發後除檢警系統,再沒人進去過。守門人暗聲說:「畢竟,他可能是在這屋子裡死去的,而且沒有人來超渡。」
 
一扇又一扇藍漆斑駁的木門逐漸開啟,勉強用手機燈光探照,撥開蛛網、越過鼠屍、踏在各種小動物糞便,才終於去到魂靈曾在的地方——一間僅約兩坪的小房間,四壁皆空,僅一張破損木椅靠在牆邊。牆面後方有小窗,外有柵,爬藤如蛇,勉強有光。那是十八歲的詹淳寓,最後見到的人間景象。
 
二〇一三年六月,詹淳寓預計從鹿港高中畢業,升上國立大學。五月份,他的母親黃芬雀突然替他請了長假;六月份,傳出因病身亡消息,活成永遠的十八歲。
 
一個男孩之死,本只是日常一瞬。半年後,他的死卻成為社會沸沸揚揚的討論焦點——人們說,是黃芬雀,將詹淳寓推向死亡。
 
風暴中心的黃芬雀無從辯解。只是哭著,孱弱地說:「為人父母沒有誰不愛小孩的……」
 
許久以後,她才領悟:愛不保證通往幸福。
愛能傷害,愛會失控。當生命的傷,牽引著人生的選擇。
 
 
 
黃芬雀出生於一九六四年的彰化市,上有一姊,下有一妹一弟,排行家中老二。黃父從事西藥代理,必須頻繁往返台北與彰化。當時交通不甚便利,得騎摩托車批貨,每次出門,動輒一兩週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全落在黃芬雀母親一人肩上,孩子承接母親獨力教養的挫折情緒,幾是日常。 
 
相較於其他兄弟姊妹,黃芬雀身材嬌小瘦弱,患有肝病,是家中身體最差的孩子。性格安靜、拙於社交,不易表達心事。黃芬雀的母親回憶,一次下課,黃芬雀未準時返家,家人鵠候至夜半,回家後她卻一言不發、問也不答:「定定捎無摠伊咧想啥。」
 
不僅健康,黃芬雀也是家中學歷最差的孩子。黃芬雀的大姐較會讀書,家裡也願意栽培,但當時黃家經濟普通,資質中庸的黃芬雀,學歷僅有中學夜間部。不若她的小弟與小妹,因家中後期經濟較好,至少都有大專教育程度。
 
存在感薄弱的黃芬雀,很早就淡出原生家庭。從中學畢業後,選擇就業,薪水鮮少上繳母親。一九八〇年前後,於製球工廠結識了日後的丈夫詹允雄(化名)。
 
詹允雄與黃芬雀同齡,是彰化田尾的農家子弟。其兄因成績優秀無需下田,身為家中剩餘男丁,必須分擔務農艱辛。如同黃芬雀,詹允雄也有「家人比較栽培其他孩子」的情意結,亦想早早獨立,選擇就讀高職並住校。畢業、服完兵役,正逢台灣投入十大建設,經濟起飛、道路網快速建立的時機,詹允雄成為汽車業務,翻轉自小的貧困記憶。
 
自由戀愛、彼此相知、相憐,詹允雄與黃芬雀於一九八九年結婚,隔年生下大女兒詹淳秀(化名)。然而新生命的出生,沒有更加凝聚他們的感情。
 
詹允雄因職業關係,交遊廣闊、應酬繁多,婚後依舊過得像單身漢。詹淳秀說,長輩回憶,黃芬雀生她時難產須剖腹,得詹允雄簽署同意書,「爸爸因為應酬太累,人雖然到了醫院,卻在打盹。」
 
有些男人在孩子出生後會因有所羈絆而擔負起育兒責任,但黃芬雀產後依然獨力肩負教養之職。一次黃芬雀有事,託詹允雄接尚讀幼稚園的詹淳秀回家,「結果爸爸忘記了。我一個人在幼稚園等到天黑都沒人來,一直哭、一直哭。」
 
從戀愛到婚姻,想像與現實開始出現落差。黃芬雀與丈夫的交流愈變愈少,僅剩「晚上幾點回來?」、「要帶什麼給你當宵夜?」等問答。而詹允雄因業績良好,出手闊綽,朋友開口借錢他少有拒絕,黃芬雀對此亦多有微詞。
 
對經濟懷有擔憂,又無法動搖丈夫,黃芬雀決定接手工在家裡賺活。育兒與打零工將她的生活侷限在住居的那條長巷。或因如此,有天黃芬雀的妹妹問她要不要一起至「巧明舞藝」學舞?黃芬雀應允了。
 
 
巧明舞藝於一九八一年四月成立,位於彰化市中正路上一棟大樓的十樓。負責人陳巧明,出身彰化和美伸港地區的顯赫家族。陳巧明的曾祖父陳錫奎在新港一代拓墾,擁海埔地一百多甲,是當地大地主。據聞他樂善好施,屢助佃農,受鄉里擁戴,一九〇一年,收養和美鎮南邊「潭墘」地方一戶貧窮農家的第三位男丁,取名陳滿盈。
 
陳滿盈後易名為陳虛谷,於一九二〇年赴日留學。從明治大學畢業後回台,參與台灣文化協會,成為抗日份子。此外,他寫小說,也寫詩,是重要的台灣文學家。
 
一九二八年,陳錫奎在和美鎮塗厝里興建一座兩層樓高洋樓,採裝飾藝術風格的建築樣式,建築加上花圃共佔地五千多坪,由陳虛谷命名為「默園」。日後,陳虛谷在此開枝散葉,育有十子。其中陳巧明為陳虛谷長男陳逸耕所生。
 
陳逸耕共有兩段婚姻。陳巧明為續弦之女,於一九五四年出生。母親陳黃徵暲重男輕女。總把陳巧明形容為「禍水」,平日採打罵教育,也對外拜託:「這女兒很不好、很皮,老師盡量修理她。」
 
不同於母親的嚴厲,陳巧明因性格聰慧,很受陳虛谷喜愛。陳巧明小姑姑當時在日本生活,每每回台,一定會買當時極為高價的脆梨給陳巧明吃。其他姑姑返家,也被陳虛谷交代必須買禮物給陳巧明。若有人忘了,陳虛谷就會勃然大怒。又如陳巧明的祖母丁琴英為了補身,常煮蟳蟹,還會殷勤地替陳巧明剝蟹,一次甚至抱著陳巧明至她床上,用自己擦臉的毛巾擦孫女的腳。
 
陳虛谷接受新式教育,強調男女平等、追求自我,陳巧明逐漸被潛移默化,日後不顧母親反對,放棄直升彰化女中,執意學習舞蹈。她自行到文化大學應試,無師自通,仍在數千名應試者脫穎而出。不過她僅在文化大學就讀一年,就轉入台南家專舞蹈科就讀。
 
畢業後陳巧明成為專業舞者。一九七六年起參與特技團到海外演出。於美國巡迴時,認識一男人海世添。海世添是街頭孤兒,被雜技團收養,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極富魅力,兩人相識後,很快墜入愛河。一九八〇年,陳巧明未婚懷孕,與海世添一起回台待產。兩人為了撫養女兒,始立案舞蹈班,靠教學維生。
 
當初陳巧明帶海世添回台見家人,陳家人認為兩人生活背景天差地別,未來並不看好。果然海世添幾乎不事生產,陳巧明與他多有爭執。一天晚上,弟弟陳昭明接獲陳巧明來電,電話中她急切哭喊:「趕快來,海世添要打我!」這起事件後,兩人協議分開,陳巧明成為單親母親,獨自經營巧明舞藝。
 
  
一九八〇年代,單親家庭仍是不常見的家庭型態,單親母親更是辛苦。得知黃芬雀婚姻狀態並不如意,經濟狀況亦不安穩,幾乎獨力負起母職,出於共感,陳巧明與黃芬雀感情不錯。
 
詹淳秀說,陳巧明私下沒有老師權威,常約黃芬雀和其他學員一起喝午茶、或到台中科博館學習新知、四處遊玩。不僅如此,陳巧明還會以老學員的名義,贈送部分舞蹈課程。由於詹淳秀喜好肢體活動,幼稚園時,便央求母親帶她一起到巧明舞藝學舞,「她教舞教得不錯,日後我還考上舞蹈班。」
 
以往黃芬雀的人際往來,僅有長巷裡的左鄰右舍。來到巧明舞藝,她有了新朋友,且離開自小住居的彰化,向外探索。「所以媽媽常常說,老師對我們很好,要心存感恩。」 
 
約莫詹淳秀習舞前後,黃芬雀懷了詹淳寓。「媽媽要去生弟弟的時候,覺得她好像要去做一件很偉大的事。」然這件偉大的事,對黃芬雀的婚姻關係依舊毫無推進。生下詹淳寓,黃芬雀更加分身乏術,一度為了撫育孩子停止舞蹈課程。直到詹淳寓五歲左右,才回去上課。黃芬雀重新回到舞蹈教室,約是二〇〇〇年前後。此時陳巧明的教學內容,也有了轉變。
  
有別於早期教授傳統的民族舞,陳巧明因長期練舞身體有傷,愈來愈難施展高難度動作,於中國醫藥大學進修後,在教學內容加入經絡、氣功等療程。教學方法的精進,意外吸引更多學員參與,參與者也從個人轉變為攜家帶口。
 
二〇〇五年一月,陳巧明廢止原本的營業登記,轉為地下經營,告訴學員可稱這套養生方法為「日月明功」。隔年開始調漲學費,年費一路暴漲至二〇一〇年的六萬元。於此同時,陳巧明規定學員不能自行練功、請學員回饋上課心得。這些心得,會被陳巧明搜集下來,作為招攬廣告。
 
日月明功前成員李修華(化名)表示,日月明功地下經營後,入會者若無熟人介紹,不得其門而入。由於成員組成奠基於原有人際網絡,階級跟教育程度都有相似水平,「加入者又多中年,是家庭的核心支柱,生活難免遇到夫妻、事業與教養問題,當有人不吝分享,陳巧明就會透過那時間跟大家討論。」
 
單純的練功心得分享,逐漸發展成身心靈交流。陳巧明傾聽能力不錯,能剖析傾訴者的矛盾,「而且不會強迫我們採納她的觀點,只是引導。」李修華說,因會員採納後,通常能改善問題,長久下來便習於聽取陳巧明建議。
 
口耳相傳的神秘功效讓報名者眾。全盛時期有超過兩百人入會,其中約六十位是學員子女。「後期進來的學員拉了很多人來上課,但媽媽口拙,在陳巧明那裡突然變得無足輕重。」詹淳秀表示,母親看許多會員都是全家集體加入,「所以也想叫父親進來。」
 
然詹允雄難以理解黃芬雀的投入,屢次拒絕,兩人多有爭執。冷戰時,詹允雄決定搬離家。問「父親是否外面有人?」她篤定回答「沒有」。詹淳秀曾到過父親租賃處,一間小小雅房,置放一點換洗衣物與基本傢俱即無多餘空間且內無女人痕跡。「他們後來就是無法相處了。」
 
但黃芬雀仍求詹允雄回家。他以黃芬雀退出日月明功作為交換,「媽媽本來答應,小阿姨卻說,剩最後幾堂課,為何不上完?媽媽居然就回去了。爸爸知道後很生氣,從此再也沒回來。」
  
 
詹允雄的離去,像黃芬雀人生中倒掉的第一張骨牌。但當時她的人生並未被摧毀。
 
二〇〇六年,陳巧明和部分資深成員開始不定期在默園聚會,他們會在大廳用餐,聆聽陳巧明講述陳虛谷的生平與為人:
 
陳虛谷生於舊禮教家庭,但受新思潮洗禮,對自由戀愛、婚喪習俗、孩子教育都有超乎流俗的看法,同時反對多子、重男輕女等傳統家庭觀。不過陳虛谷不忍違抗母命,導致行動與理念不一致,曾是革命家的他後也因家庭而淡出。儘管如此,陳虛谷內心一直存有「有無量數的旱苗,待我甦生;有無量數的蒼生,待我救渴」的熱情。生前,他在園中遍植各種花卉,常與眾多文人在此聚會吟唱。一九五九年,台灣中南部發生嚴重的八七水患,他亦開放宅邸供鄉民避難,流芳後世。
 
「陳巧明當時讓我們感覺,她看不起父母,但對祖父很崇拜。她也一再強調自己是陳虛谷最疼寵的後代,一定要擔負起振興默園的責任。」李修華說。
 
陳巧明對父母的輕蔑,與陳家的興衰有關——陳虛谷因醉心文學,對收佃與維持家族財富並不擅長,全交予長工陳北管理,後代無法接觸家業核心,後來幾被外人掌握。相對於其他兄弟,陳逸耕不事生產,而陳黃徵暲目不識丁,陳虛谷逝世後,陳巧明這一支家族更加衰敗,幾乎都靠變賣黃金與土地維生。
  
最初陳巧明與成員到訪默園頻率不高。因照社會舊俗,身為女性的陳巧明無權使用默園。但陳黃徵暲將原先陳逸耕分配給三位女兒的市區土地,自作主張地全歸給陳昭明,引發糾紛。李修華說,原先陳黃徵暲會到舞蹈教室幫忙,「但有一次陳巧明居然打了母親巴掌,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幾經協調,陳巧明擁有默園約一百坪的產權,讓她開始對振興默園投注心力。
 
陳巧明與部分成員開始動手整理環境。後因日月明功成員中有建築背景的營造廠技師,在專業建議下,他們亦著手修繕破敗的建築。守門人說:「他們不是兒戲,而是很認真地做。」磁磚剝落的牆面,遺有標示水平的墨斗彈線痕跡,而今人去樓空的默園,也四處可見馬椅梯、油漆等各項工具。
 
一開始陳巧明僅著重環境的恢復,後來發現,默園對成員能更有意義——日月明功前成員蕭如玉(化名)育有一情緒發展障礙的孩子,不容易管束,又三天兩頭跑醫院。來到默園勞動後,孩子身體變好。後來蕭如玉遭丈夫家暴,默園成為她的庇護所。
 
是與一九五九年那場水災時的記憶呼應。陳巧明開始買下默園周邊多筆土地,希望打造更多容納學員的空間,並種下數百盆植栽、以自然農法耕作食物,想恢復陳虛谷生前的默園樣貌。
   
成員的勤奮投入,使默園不再只是偶爾聚會的地點,成員來此的頻率從一週一次到有空就來。「他們經常做到很晚,後來就在此留宿。」守門人說,所有修繕費用,都由陳巧明支出,因成員無償勞動,她也提供餐食,黃芬雀於是成為支薪的廚工,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注在默園。而詹淳寓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幫著母親工作。
 
表面看來,黃芬雀找到了讓日常生活持續運行的倚靠。未料,那竟是浮木。
  
 
「跟五年前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東西都沒動過,堆了很多東西。看到這個樣子就會知道說這幾年媽媽跟弟弟過的是什麼生活……想到就很難過……」二〇一三年六月,詹淳秀二十四歲,離家已經五年。她沒想過,再次踏入家屋,會是因為弟弟的噩耗。
  
入門前,廣告傳單厚厚一疊散落四處。詹淳秀撿拾它們,拉開鐵門進屋。陽光灑落,灰塵浮動,她戴起塑膠手套,持抹布掃除。窗外有孩童快樂喧鬧的聲音,喚起她兒時和弟弟玩耍的記憶。但弟弟不在了。從接到消息的六月五日,到真正接受,花了她二十天的時間。六月二十六日,詹淳秀才在臉書上寫下「沒了」二字。
 
「沒了」並不僅僅指向弟弟的死,還因為隱約感受,這將是原生家庭分崩離析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前爸爸不在家,只是覺得他不常在,但還是有『我有一對父母,大家共住一個叫做家的空間』,爸爸走後,雖然也有恐懼跟不安全感,但弟弟的死,真的讓我感覺再也不完整了。」
   
黃芬雀告知女兒,弟弟的死因,是吸毒過量身亡。但詹淳秀難以相信敦厚、無抽菸紀錄的弟弟會吸食毒品。「而且弟弟過世前,我接到阿姨電話,她說淳寓被日月明功的人打,要我趕快去找人。」
 
彼時詹淳秀在離島度假,因不知弟弟人在何處,詹淳秀先去電學校,學校說弟弟請病假直至畢業典禮;詢問彰化基督教醫院與秀傳醫院,答案是查無此人。她想過通報社會局,可惜對行政流程一無所知。最後選擇到警察局報案,「像最後一絲希望。」忐忑等候警方捎來回應,結局卻是難以承受之重。
  
阿姨的電話讓詹淳秀質疑弟弟真正的死因。她辭去在台北的工作,回到彰化,聘請律師,要求開棺驗屍。
 
解剖後,報告顯示:沒有毒品反應。詹淳寓是因長時間遭受毆打,橫紋肌受急速損傷導致肌肉細胞壞死,細胞膜破壞肌肉中一些蛋白質及肌球蛋白滲漏,進入循環系統,出現在尿中,而產生橫紋肌溶解症與併發腎小管壞死。由於詹淳寓沒有就醫,繼發心臟功能衰竭、肺水腫及肝臟中央靜脈周圍肝細胞壞死與肺炎,最後多重器官衰竭死亡
 
這一次,詹淳寓因「遭多人毆打及限制行動」的理由,被修正為「他殺」。而這也讓詹淳秀再次崩潰:「因為弟弟的死,竟跟媽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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