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不希望記憶:反覆的病理檢驗、以為逃過而卻錯過黃金醫療的時機、恐怖的傷口、漫長卻沒有可能的康復、猶豫與擺盪、撕裂與心碎、不情願的道別以及迄今為止,不知止盡的眼淚。儘管年少時覺得讀懂以撒辛格筆下金寶的領悟:傷害會發生。今天,明天。在你身上,或在我身上。但當傷害真正發生,人依然支離破碎。尤其,不明白為何感知纖細仍有部分像頭雷龍,延緩意識的作用力,有時比傷害本身更加難以承受。
清晰的記憶都在封鎖的春末與夏日。雨悶的聲音、恍然的畫面、自責與詰難。有時會想起離職、母病、情感挫敗、許多朋友與受訪者自死的二〇一三年。現實來說,每一瞬都嶄新,這一刻與那一秒無法被放在同一天秤較量;但萊辛說的也對——
「在過了某個特定的年齡——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之後,我們生活中已不會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動物、新的夢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過去發生過,它們全都曾經戴上不同的面具,穿著不同的服裝,用另一種不同的國籍,另一種不同的膚色出現過;但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完全一樣,一切全都是過往的回音與覆頌;甚至所有的哀傷,也全都是許久以前一段傷痛過往的記憶重現,那難以言諭的哀傷,以淚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處境,遭受背叛的痛楚。」
萊辛說得那樣對。然而有些愛剔透純粹,帶來超越、激發革除。那些陪伴與承接,以及V與我分享的斯多葛。於是想,分離或許仍有意義,只是哀悼必定綿長。因為曾經,如此幸福。
二〇二二來臨前,到阿姨家看另一頭我撿回,也邁入老年的貓貓傻咪。摸著他蓬鬆柔軟的毛,想起前幾日寒流來襲,天未光時醒來,反覆播放的《While I Shovel The Snow》。主唱憂傷的嗓音,那麼適合辛波絲卡的〈可能〉——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晚了些。
近了些。遠了些。
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你倖存,因為你是第一個。
你倖存,因為你是最後一個。
因為你獨自一人。因為有很多人。
因為你左轉。因為你右轉。
因為下雨。因為陰影籠罩。
因為陽光普照。
幸好有座樹林。
幸好沒有樹。
幸好有條鐵道,有個掛勾,有根橫梁,有座矮樹叢,
有個框架,有個彎道,有一毫米,有一秒鐘。
幸好有根稻草漂浮水面。
多虧,因為,然而,儘管。
會發生什麼事情,若非一隻手,一隻腳,
一步之隔,一髮之差,
湊巧剛好。
所以你在這兒?千鈞一髮後餘悸猶存?
網子上有個小孔,你自中間穿過?
我驚異不已,說不出話來。
你聽,
你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啊。」
用以迎接,也用以告別。